《境界》独立出品【这世代】
文|书拉密 播音|思谦
导读:十几岁我就穿着工装站在南方电子厂和玩具厂的流水线前,量产着商品,自己也被量产。杀马特符合坏孩子的标签,同时也是充满无力感的自我保护。我想尽办法逃离家,一个声音说:“你是个多余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确信我的出生不是错误,上帝从不创造垃圾。
编者按:“杀马特”一词源于英文smart,意思为时尚的,聪明的,是2008年左右开始流行于中国城市年轻打工群体中的文化现象,衣服、头发喜欢模仿日本视觉系和欧美摇滚风格的结合,外形上表达了他们对城市的疏离感。
“没有精彩的杀马特,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青少年。”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导演李一凡在“一席”讲演时说。他深入杀马特文化圈,寻找当年的杀马特,记录他们的故事,劲舞团、花里胡哨的QQ头像、火星文……听着他的描述,我自己的记忆再一次被开启。他把聚光灯打到了像我这样的一群人身上,我自己也曾经是杀马特的一员。
杀马特的真实状况让李导吃惊。杀马特既是农民工,同时也是农民工二代,大都有留守儿童的经历,几乎所有人都在14岁左右进入工厂流水线。他们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三代,但无奈的是,他们生了孩子之后,只能为了生计重走父辈外出打工的路。
带着假的或是借来的身份证,他们坐着卧铺大巴和绿皮火车,来到陌生的城市,被输送进各个工厂的流水线。他们用怪异的发色和发型进行着无声的宣泄,也用非主流的服饰和照片表达自我,渴望被关注。李导一度认为这就是中国的朋克文化。然而,杀马特并没有国外朋克和嬉皮士的那种自信,反而在生活面前充满了羞涩和恐惧。
杀马特符合坏孩子的标签,也同时是一个孩子的自我保护标识,就像纹身和大嗓门的男人,很多是不自信,想用这种方式把可能欺负自己的人远远赶开。影片中的情节那么熟悉,我也从那一个个逃亡和迷失的故事当中走出来,直到今天。
童年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恐慌
妈妈想要生儿子,结果老二还是女儿。一听说有人想要孩子,她二话不说,就把孩子送出去了。爸爸还有些不甘心,可妈妈铁了心,不仅如此,还执意要生老三,不生男婴誓不罢休。第三次怀孕,村里几个大妈“望闻问切”后断定这次必是男孩无疑。吃了这颗定心丸,她顶着计划生育的风头,把我生了下来。我这个女婴侥幸逃过堕胎的危险,并且荣登排行榜第二,人称二妮。自此,二妮的逃亡之路开始了。
其实,在那个计划生育动辄牵牛扒房的年代,我在我妈肚子里就开始东奔西逃了。家里没牛,他们就把我们的房子拆了。爸爸只能带着一家人躲在外地生活,直到风头过了,我们才回来重修房子。我这个女孩,当然没能满足妈妈的心愿,无论在哪儿,我好像都不讨人喜欢。亲戚朋友看到姐姐都喜欢的不得了,又是夸赞又是送好吃的,看到我总是一副嫌弃的表情,还不时数落我一翻。于是我从小就不喜欢回家,四岁半上学前班就带着比我小三个月的小表弟逃学,放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后来,我妈因为生病信了主,之后还向我爸传了充满“成功神学”味道的福音。我爸听了一脸兴奋地说:“信耶稣这么好,我们自己信就行了,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很喜欢去教会,那里是我唯一不想逃开的地方,因为我感觉很温暖很放松,也很喜欢教会里的阿姨来我家做客,她们一来,我妈会温柔很多。
从小我妈就很随意地对待我,连人生规划也是随便就好。我儿时的玩伴,都去了县城上学,我也跟妈妈表达了想去的想法。她总是回应:“我不管,你想怎样都行。”然后不了了之。于是小学四年级的我自己报了一个教学质量稍微好些的学校。考试那天,同村一位同学陪我去考试,一边走,一边指导我。开学时,还是邻居去学校送孩子,顺带把我也送去了。
也是四年级时,父母带着十四岁的姐姐去外地打工,我成为了标准的留守儿童,和外婆住在一起,被左邻右舍调侃为“捡来的孩子”。我更不愿回家了,晚上常常住在同学家,或者和寄宿的同学在宿舍里挤着睡。
十岁那年,我带着和我同岁的闺蜜离家出走,去了30公里外的市区,中间还在朋友亲戚家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天黑迷路了,冬天下着雨,心里又愧疚又害怕,心中暗自祷告认错,然后遇见一位好心的矿工大叔把我俩送回了家。
爸妈不在身边,心里的安全感很差,和外婆待在一起总是小心翼翼的。这些日子我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做饭、洗衣这些家务一样不敢落下,外婆总是使唤我,她自己的衣服也让我洗。老表们来家里,都是聊天、玩闹,只有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母亲外出打工回来,竟然连我在哪上学都不知道。不知是她忘了,还是心里压根就不在意。有半个学期,我都是靠在学校的食堂赊账过日子,到后来离开学校时,钱也没顾上还。
童年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恐慌。怕失去亲人,渴望有家,渴望有亲密感,于是就会努力去做,想要维系感情,渴望被称赞,渴望被爱。即使长大以后,如果我妈在做饭,姐姐可以心安理得在一旁歇着,我如果不去帮忙心里就很不安。可即使去帮了,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认可。“去去去,一边去,你根本不会做这个!”
爸妈一走就是两年多。回来那天,我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还有些熟悉的面孔,却怎么也喊不出爸爸、妈妈。他们对我更是连认都不敢认。走之前为了好打理,硬是逼我剪了假小子一样的短发,现在这个长发飘飘的女孩,他们当然认不出来了。
晚上姐姐和我聊起在外面的生活,我真是羡慕的不得了。于是,初中没上完的我就想辍学,嚷嚷着出去挣钱,好快点逃离这种留守生活。爸爸不同意,转手把我送去了圣经培训班“改造”。起初我很不情愿,慢慢地适应下来,虽然听了很多讲道和传道人的见证,却并没有让我想去服侍,心里反而更加抗拒。每次祷告时我都会说:“主啊,我是很愿意献上服侍你的,但先容我去世界看看。”
为什么没人叫我回去
后来,我如愿以偿,终于借机逃走了。我去了南方的几个城市,进过电子厂、玩具厂,成了万千流水线工人中的一份子。穿着一样的工装站在机器前面,重复同样的动作,量产着商品,自己也被量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医保和社保。
经过这些之后,我好像被劳改了一次,幡然醒悟,和我爸重新交涉,又找了学校上学。刚开始打工是为了逃避家庭,无论再苦再难都不想回去;时间长了又不想成为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可一离开流水线,无力感马上袭来,因为我无法胜任任何别的工作。不只是工作对我这个年龄的童工挑战太大,更是因为我内心弱小,不敢尝试。就像纪录片里的杀马特少年一样,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重新上学是为了逃避家和工作,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唯一的出路。学校离家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多数同学都是每周回家一次,而我是一个月回去一次,因为即使回家,家里也没人。开学第一周,大家都回去了,寝室里只剩下我自己。羞于让别人知道我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有时也会去闺蜜家里过周末。后来即使我妈在家,我也不想回去了;准确地说,是她也不想让我回去,怕我坐车花钱,也不愿去接我。
有一次我去同学家过周末,刚好同学的妈妈过生日,摆了满桌子的饭菜。同一天也是我妈的生日。姐姐后来打电话对我说,亲戚们都来家里吃饭了。我一点愧疚也没有,反而气愤“为什么没人叫我回去”。
父母在家时,我有任何需要只会跟我爸说。童年里唯一美好的记忆,就是我爸给我买的玩具和书包。妈妈的态度总是:“这个你姐不能穿了,这个你姐不能用了,你拿去吧。”或许她认为在这个女孩身上,花任何一点代价都是枉费。有一次,爸妈要去市里教会聚会,我妈嫌弃我穿的难看,拒绝带我一起去。可那就是我姐穿小了剩给我的秋衣呀!我爸训斥了妈妈,还是带我去了教会。一路上,她都很不开心。
我妈妈还有后来的婆婆都是那种在外面服侍风风火火,自己家里却一团糟;对丈夫的态度要么忽略、要么恶劣的女性形象。这个形象是那个时代农村教会的标配,一个强势的女性带领者,带领出一群强势的女性,以至于教会里除了几个唯命是从的弟兄以外,就没有男人能走进来。但是母亲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影响我和神的关系,我很感恩她把我带到教会,与神的关系弥补了母女之间感情的空缺。虽然我逃避她们那种狂热服侍的劲头,但却渴慕与神之间的亲密。
后来我再次参加工作,找了一家包吃包住的幼儿园,这样就可以不用回家了。周末,一栋八层的房子,除了看门的大爷,就是我。可暑假一个月,我不得不回家,还好我妈不在家,对外人热心的她,宁愿去亲戚家里帮忙带孩子,也不想待在自己的家里。我只能和我爸待在家,他做饭,我刷碗,那一个月也感到了些许温暖。可即使只有一个月没有上班,不用做事,也会让我心生愧疚,我做不到无所顾忌地花父母的钱,没有勇气相信和接受无条件的爱。
我看到丈夫正在被神改变
渴望被爱的我,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一直到和丈夫订婚,全程都在寻找爱。我希望找一个能爱我的人,享受被爱的感觉。订婚前的最后一段感情,是因为在学校和一个打扮比较中性的女孩关系太好,结果常常引起别人的猜测和议论。为了避嫌,我就接受了一个男孩的追求。可后来当对方来我们家提亲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想和对方踏入婚姻;于是就和对方分手了。
做了一回“渣女”,加上那段时间身边亲人的婚姻感情都出了问题,我看到人性的复杂和不可靠。对于不信主的男性,更是完全没有安全感。之所以选择现在的丈夫,是因为他至少是读过神学的基督徒。
虽然也听说过他的情史,但觉得神学毕业参与服侍的他,一定是圣洁无比吧;当时有种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耶稣的感觉。我希望找一个对神更渴慕的人。虽然当时他的生活也是一团糟,但我能感受到他对信仰的认真和对罪的苦恼。我也听到很多人对他的不满,但当时教会里大家都是背后议论人,能当面指责和指导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们很快就订婚了。我的私心是想尽快逃离家庭。亲戚虽然有很多反对,但我坚决表示,不想再听她们的,她们虽然精明,说得头头是道,可哪个婚姻不是一团糟啊?
我从小就认为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不到20岁就结婚,也没有离家的伤心,心里只有解脱。带着对婚姻的期待,我们度过了简短的蜜月。我期待在婚姻里被关注,弥补原生家庭缺失的部分,却忽略了丈夫同样来自破碎缺爱的家庭。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丈夫的身上开始表现出婆婆那种在教会里狂热的影子。
刚结婚不久,他就在新房里接待聚会。这让我很痛苦,周一到周五上班,他外出学习或作工,周末回来,家里又热闹得不得了。我觉得和丈夫不在同一个世界,他满脑子是服侍,也要求我和他一起服侍。有需要时,我是那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侍女;不需要时,我是没有存在感的空气。我开始在身份感上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妻子、信徒和服侍者。
有时更羡慕他对教会姊妹的关心,说话的语调和对我说话时截然不同,这也成为我们婚姻的裂痕。特别是同为服侍者的姊妹,他们似乎更能聊到一块。有一年,他带领一场十天的夏令营,简直成了全世界最忙的人,全家人都要围着他转,还总是在我面前故意提及某某姊妹对他帮助最大。那段时间,每天抱孩子的我,心里对他已经不报任何希望。
神真的知道我里面的软弱,我一直努力想迎合丈夫来交换他的爱和关注。后来一位外地的师母来访,为我祷告。她扶着我的肩膀坐下,刚一开口,我就觉得特别释放,整个人很轻松。我们没有做任何沟通,她却在祷告中说:“不用做什么,神也爱你,你就是神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不用努力去讨好、迎合,做些什么去交换爱,你摆在那里,别人看见就是见证。你是禁闭的井、封闭的园,你的香气只为神存留,只向神表明你里面的爱。”
从那以后,我明白,我就是我,不用迎合丈夫,我是独立的被神爱的个体,虽然偶尔还会被丈夫的言语损伤,但很快就会调整自己。以前面对和丈夫一起服侍的姊妹,总有一种攀比和紧张的心理,总觉得不如她们,想和她们一样,但现在我不紧张了,不是所有人都要一个样子服侍。听到邻居议论我怎么不去上班,我也能泰然处之。
丈夫依然常常暗示,让我多参与教会事工,但我心里没有再去迎合,也不再渴望和他一起参与忙碌的侍奉,而是把更多时间放在祷告和与神的关系当中,以及照顾两个孩子。有一次,丈夫走进卧室,故意让我去听宣教的课。我明白他的意图,而且知道自己说不过传道人,就在心里默默祷告。很感恩的是,讲课的老师也是一位诚实面对生命的宣教士,他刚好讲到自己服侍当中最大的危机,就是做了很多外面的事却忽略了妻儿,导致婚姻裂痕。丈夫苦笑了一下,尴尬地对我说:“神的胳膊肘怎么总是往你那边拐?”
新冠疫情期间,我怀了老三。丈夫也只能和我一起待在家里,看得出,他每天都渴望有事工临到,却只能失望地和我们一起过着没有激情的生活。感恩的是,后来他也开始转向了内室,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渴望脱离宗教的外壳,追求真实的生命。嘴上说着要陪孩子、要好好灵修,但只要一有个出差的机会,就能看到他脸上努力克制的微笑,让我想起电影《我妻子的一切》里,那个在出差前向妻子哭诉着自己有多不舍的男主,转眼就驾驶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兴奋地大叫。尽管没那么容易,但我知道他正在被神改变。
我找到真正的藏身之所
还没出生就被拒绝的我,接受了仇敌的谎言——“你应该为自己不是男孩感到羞愧,没有人爱你、欣赏你,即使你做得再好,别人也会在心中藐视你,你只是个小丑,每次出来都是在丢人现眼,你说的话都是错的,做的事都是差的,因为连你的出生都是个错误。”这谎言在我的内心深处成了苦水泉眼,可我却没有察觉。
直到有人提醒,我才意识到,谎言带来的影响让我对自己不满意,不接纳自己的样子,怕被拒绝,怕被评论;心里有很多怒气和粗鲁的表现,对谁都有种敌视,和姐姐打架从没手软过,街坊邻居比我大的小朋友也总被我打;一开口就紧张,害怕别人轻视我,人多的场合能躲就躲,自动启动遁地模式;在权威面前,总是声音颤抖、语无伦次。谎言践踏了我的梦想和勇气。
神通过网络藉着一位牧师关于内在医治的讲座,让我渐渐相信,神按照独特的样式造我,我的出生不是意外也不是失误,我是神预定要我出生在世上,我在母腹中成形的那一刻祂就在欢喜,我的出生祂也欢喜,神从不创造垃圾,我并非无可救药的人,我需要被医治,但在神没有难成的事。祂认同我接纳我现在的样子,祂的爱是无条件的,我不需要很紧张地靠行为去交换爱。
这些基督徒都应该了解的话,以往因为自己里面的谎言,我觉得只是属灵口号和自我暗示。现在圣灵赐下信心,成了我愿意接受的事实。这些肯定的声音使我学会不再去听从仇敌的欺骗,也让我乐意积极地听从神的话,经历神的爱。我跟着视频里的牧师一起祷告,感到心里阴云散尽,充满喜乐。
我决定不再逃了,既然我的磐石稳固,这里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被父亲遗忘、兄长藐视、被整个国家追逼、被群体边缘化的大卫,却坚信神的爱和拯救。流水线的工人、杀马特青年、内在价值低落的我,也可以在祂里面昂首挺胸地活着。
虽然我可能依然会经历被伤害、被否定,但这些不能对我再有实际的伤害,我会跑到神那里,我已经在基督里找到自己的价值。很多亲友觉得我在家里带三个孩子是浪费青春,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需要撇开家庭去找成就感,因为我的价值不是被外面的成就决定的,而是被爱我的天父以及祂眼中我的“所是”决定的。
世界上有很多价值,但那些不是我的价值。这不代表我不追求长进,而是我不再急于用这些证明自己。看到丈夫的服侍中的挣扎,我知道自己祷告的膀臂还太弱,倘若我也流连于外在的工作和服侍,这个家里面的光就黑暗了。我很有底气地要作神手中的器皿,训练三个孩子成为与神同行的人,而不是新一代的杀马特。耶稣走向和我一样自卑、迷茫的年轻人说,“我知道每一个杀马特的名字,我爱你”,我和我的家要喜乐地活出被爱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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