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之旅:爬过父母尸体,重回红色高棉“屠宰场”

艰难之旅:爬过父母尸体,重回红色高棉“屠宰场”

拉克沙从墓坑里家人的断肢中爬出来,全家13口人,只有他幸免于红色高棉的屠杀。定意要报仇的他长大后做了警察,面对凶手却无法扣动扳机。他逃往加拿大,却仍将自己关在仇恨的监狱,每天千百次用更残酷的手段蹂躏那些凶手,直到他重返现场,打开监狱放出自己。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逾林

翻译支持丨苏醒 Rufus 刘霞 Jane 方济格

播音丨子帆

“我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它究竟在哪里,病原必须要暴露出来才能被检查……搜寻细菌的工作还没有成果,他们埋得很深……我们会找出这些丑恶的细菌。”1976年12月,柬埔寨红色高棉最高领导人波尔布特在一次“学习会议”上,看着眼前越堆越高的S-21监狱的审讯档案时说道。

听到、看到S-21的名字,很多人至今仍然不寒而栗。这所监狱位于金边南部,相当于缅甸的奥斯维辛,是红色高棉统治期间的“屠宰场”(The Killing Field)中最著名的一个,设立的目的就是消灭波尔布特口中的国家“细菌”。

灭菌运动从红色高棉1975年夺取政权之前就已开始。他们相信,所有城市居民都被西方资本主义腐蚀,都要驱逐到丛林里,用体力劳动“净化灵魂”。新政权强制将城市人口押送到农村,由于缺乏事先规划,大量老人妇孺在武装押运中因饥饿、疾病和疲惫而死亡;那些不服从迁移的人和异己分子,则被有计划地屠杀。1975年5月,红色高棉进入金边,随机开始严密甄别,“把那些反对者和不满者清除掉,不要把他们留在新社会。”

1977年9月,当屠杀进行了两年多以后,波尔布特相信柬埔寨仍然有2%的反革命分子有待清洗,按当时全国人口总数,人数高达14万。屠杀再加上饥饿和长期强制性的劳动,1974-1978年间柬埔寨非正常死亡人口据估计在一百万到两百万之间;当时柬埔寨总人口仅七八百万。学者因此将这段历史称为“自我灭绝式的种族大屠杀”。

从亲人的尸体中爬出来

作为病菌被消灭的人中就包括拉克沙(Sokreaksa S Himm)一家。他的家原本在柬埔寨北部小城暹粒,一个今天以历史遗迹吴哥窟闻名的地方。1975年只有11岁拉克沙,童年记忆里清澈的河水流过家门口,有好吃的芒果、椰子、番石榴和木瓜,他经常与父亲一起钓鱼、游泳。他有11个兄弟姐妹,父母笃信佛教。拉克沙希望自己能按照父亲的期待好好读书进入大学,因为父亲常说“无知的人总是被他不了解的东西所打倒。”

红色高棉的上台彻底毁了拉克沙的人生。1975年4月,他们和许多家庭一起被强制下乡劳动,每天从天未亮直干到黄昏。恶劣的饮食和睡眠让人们筋疲力尽、消沉绝望,却不敢流露任何不满。极端艰苦的生活造成大量死亡,人们甚至虚弱到没有力气埋葬饿死的家人。

1977年11月的一个早晨,拉克沙看见看守们纷纷开始磨刀,他惊恐地跑到父亲身边。不一会儿,当地红色高棉的领导人就将父亲带走了,罪名是“柬共的敌人,曾帮助过美国人”。“拉克沙,如果今天我发生了意外,我希望你和两个哥哥以后替我杀了这些人。”父亲临走前说。

当时妈妈和哥哥姐姐正在田间劳动,拉克沙找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一群小孩子不知所措。随后,孩子们一起被关进牛车;父亲被士兵在车前拖着走,这是为了羞辱他。“我紧紧抱着最小的弟弟,手臂还是不停颤抖,我感到虚弱无助。”那天的恐惧,拉克沙至今还记得。

这群 “柬共之敌”被带到村外,士兵们开始为他们挖墓坑,父亲则挨个亲每一个孩子,与孩子们诀别,“我已经活得足够长了,但是你们还太小,还不该死去。”妹妹尖叫道:“爸爸,救救我!我很害怕,爸爸!”爸爸没有作声。

爸爸被命令跪在挖好的墓坑前,士兵们用斧头砍他的头,他惨叫着掉进沟里。然后是孩子们,拉克沙被打得跌在父亲头上,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被处决的人一个个摔在他身上。拉克沙动弹不得,但仍然有意识,他听见坟墓外边自己的小弟弟大声哭喊,接着就没了声音;他也听见士兵们跳进坟墓一阵乱砍,确保所有人都被杀死;他感到有人将摞在他身上的尸体挪开,他听见士兵铲土掩埋尸体的声音。最后他听见有人说,“先不要埋,还有更多红色高棉的敌人要杀。”这句话竟救了他的命。

当拉克沙再也听不见声响时,他才敢挣扎着爬出墓坑。亲人们肢体残缺,场面恐怖到难以形容,拉克沙哭干了眼泪,躲到林子里藏起来。第二批处决的人很快被带来,拉克沙的妈妈和姐姐就在其中。拉克沙远远看见她们踉踉跄跄走向墓坑,阵阵哭声传来。他心里暗暗对妈妈说自己爱她,同时怒火中烧,想要杀了这些刽子手,救出妈妈和姐姐。最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杀死,看着红色高棉的人若无其事地将坟墓掩埋。

为什么要回到悲惨记忆的地方

三天后,奄奄一息的拉克沙无处可去,顾不得是否会被村民举报,他再次回到村子里。可能村民们以为拉克沙有神灵的保护,因此他得以幸存下来。不过他每天都惴惴不安,充满警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举报。

1978年底,越南入侵柬埔寨,红色高棉很快就倒台了。带着越南军队入侵柬埔寨的前红色高棉成员洪森摇身一变成了解放者,拉克沙也重回学校开始新生活。1983年,他加入了警察队伍,试图利用职位履行对已故家人的承诺——复仇。强烈的愤怒、苦毒一直都是拉克沙复仇欲的燃料,可当他真的有机会用手枪指着杀害哥哥的凶手时,他发现自己完全无力扣动扳机。

继续留在柬埔寨只会让自己一直活在仇恨以及对自己懦弱的无法忍受中,1984年,他穿过边境来到泰国的一个难民营,在那里,他申请去美国却遭到了拒绝。失望之余,他接触到一个基督徒的聚会,听到他们的祷告,但当时他没有任何感觉。

接着,他又申请去加拿大。经过漫长的手续,他终于在1989年来到了多伦多,并在基督教机构宣明会的一个中心住下来。拉克沙在这里感受到爱,他们没有将他的苦难一股脑归咎于他的“业障”。

创建柬埔寨智库未来论坛的维拉先生认为,传统信仰对民族寻求正义与和解造成了阻碍,“柬埔寨人相信因果报应,今生的遭遇都是前世的报应,所以不需要正义,你只需要专心做好事,然后……在来世过得好一些。”这种信念使受害者无法面对过去的伤痛,也无法寻求当下与加害者的和解,更无法阻止下一次暴行的重演。

在宣明会,拉克沙认识了一些基督徒朋友,他们一起祷告。1990年6月他受洗了,随后几年,他完成了在廷代尔大学(Tyndale University)的本科学习,又在普罗维登斯神学院(Providence Theological Seminary)取得硕士学位。1996年,他在多伦多市郊开了一家清洁公司。他似乎渐渐放下了过去,开始了新生活。

有人问他是否想过回到柬埔寨,他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不,永远不!我为什么要回到有这么多悲惨回忆的地方?”

只有你最适合去医治

可是,无论拉克沙逃得多远,无论时隔多久,家人遇害当天的场景却一直追着他,赶不走,切不断。

“事实上,痛苦在我的生命中如此重要,我变得非常善于接受我的痛苦,甚至对它悉心护理。痛苦的记忆合理化了我复仇的愿望,多年来我在头脑中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一座无人可以逃遁的监狱。我在幻想中把那些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关进那个监狱。失去家人后的15年里,我每一天都想象着在监狱里蹂躏那些凶手,用比他们更残酷的方式砍他们,打他们。……我觉得自己是那所监狱的狱警,但其实这个监狱控制了我。”

拉克沙意识到过去的痛苦和仇恨让他活在无法解脱的黑暗中。“我被困在我所创造的头脑中的图像里,无法得到释放。我需要一位可以使人自由的人。然而,我在哪里才可以寻找到这样的一位呢?”

在泰国的难民营里,他曾与基督短暂邂逅,不过他觉得基督根本无法回答自己生命中巨大的痛苦;在加拿大宣明会,他认识了很好的基督徒朋友,也受洗加入了教会,但他似乎满足于接受基督徒之间“彼此相爱”的心灵按摩,让基督帮助他维持一个西方现代化的舒适生活表面,并没有让这位在加拿大认识的上帝与十几年前暹粒村庄墓坑里的悲剧真正发生关系。

最终,基督和拉克沙囚禁在心中那所监狱中的凶手相遇了,他发现基督赐给他的新生命与他的愤怒和苦毒并不相容。据神学院老师的回忆,有时拉克沙会去教授的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哭泣。1998年,他收到美国宣明会的一封来信,信中提到柬埔寨人需要基督,需要真正的信仰帮助他们处理红色高棉留在心中的伤疤。信中还说——“你是最合适做这些事情的人。”

拉克沙

拉克沙知道如果不去面对那些伤害他和家人的凶手,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之下,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完全的饶恕。”作为一个每天在头脑中将凶手杀死千百遍的人,拉克沙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平静地面对凶手。饶恕岂不意味着对家人的背叛?但不饶恕,就是把自己埋在愤怒和仇恨的坟墓中。拉克沙需要做出抉择,“在内心的苦毒摧毁我之前, 我必须找到一种宽容他们的方法。”

在《诗篇》中,拉克沙认识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大卫,在无数次绝望、伤害、艰难、背叛中向上帝哭泣和呼求的大卫向读者保证,他所信靠的上帝总能保护他安然无虞。更重要的是,他从圣经中再次认识了耶稣,那位成了肉身的上帝在无辜中被人钉在十字架上,在被羞辱中死去。而就在十字架上,祂仍然求上帝饶恕那些还在狞笑中的凶手们。

拉克沙开始从耶稣身上学习面对自己的过去,“过去不可能遗忘,而复仇也不可能抹去痛苦的回忆”,只有饶恕才能与过去和解,抚平报复的渴望。当他向大卫和耶稣一样从上帝那里汲取饶恕的力量时,他说:“我发现饶恕成为一种真正灵里的力量,一种带给我医治和健康的力量。”

1999年5月,拉克沙重新回到柬埔寨,他要寻找杀害家人的仇人。一些朋友建议他向政府申请保护,担心暹粒那些前红色高棉分子会以为他回来寻仇而对他不利。拉克沙却选择了两位柬埔寨牧师与他同行。

拉克沙回来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他几乎被杀的那个小村庄,而当拉克沙提出要见见当年那些凶手的时候,村民们都非常震惊。一位曾经的朋友告诉他,当时杀害他家人的六个人中有四个人已经在越南入侵时死了,两个人还活着——毛(Mao)和安(Ean)。

拥抱杀害父母的凶手

见到毛的时候,拉克沙看出对方心里的惧怕。

“你知道你那天杀死了多少人吗?”“不知道,我不记得了。”“那天有33个人,但是只有32个死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毛不敢直视拉克沙的眼睛。拉克沙将一条柬埔寨式的围巾搭在毛的肩膀上,又送给对方一件衬衫,“围巾代表我对你的饶恕,衬衫代表我对你的爱”,说这些话的时候,拉克沙感觉喉咙哽咽,心里十分疼痛,但同时他感觉过去的伤口开始真正愈合了。

“柬埔寨人通常是不会说对不起的,所以我没有期待他们会道歉。”尽管拉克沙做足了准备,但饶恕那个曾经杀了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男人依然十分痛苦,尤其是当对方看上去无动于衷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忏悔的时候。“但是这带来医治”,拉克沙说。

他与毛交谈了近三个小时,“因着上帝的恩典,我可以饶恕你。我知道你无意杀害我的家人,但是在红色高棉政府的命令下,你杀害了他们。过去的事情已经一笔勾销,现在你平安地走吧。”在柬埔寨文化中,只有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才会拥抱,“我拥抱了那个杀死我一家人的人,村民们都不懂我为什么这么做。”

拉克沙和凶手的合照

之后,拉克沙遇到恰好经过的当年的副村长,“是他下命令杀死你家人的。”人们告诉拉克沙。副村长惊慌失措,拉克沙却走过去问候他,将手搭在对方肩膀上,对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拉克沙说:“今天,我的任务是让你自由,让你不再被之前杀害我家人的血债而捆绑。我来并不是要伤害你,而是饶恕你。我已经饶恕了毛。”他将同样的围巾搭在对方肩上,然后说,“这是我饶恕你的标志,你之前对我家人做的恶事一笔勾销。你可以平安地走了,愿上帝祝福你。”

这一次拉克沙没有见到安,他离开之前向村民保证会回来帮助挖一口井,并建一所学校。他还想见见安——那个亲手杀害自己母亲的人。几个月后,拉克沙见到安的时候,安正在等他。

“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后悔。事实上,我曾被迫做了一些让我一生都感到内疚的事。你必须了解,我别无选择,因为如果我不服从命令,我也会被杀。但是不论什么原因,这样做都是错的。请原谅我对您的家人犯下的可怕错误。”在拉克沙开口之前,安首先说道。

这是拉克沙开始他的饶恕之旅以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忏悔。“一听到这些话,我的心就碎了。我深受感动,曾经我的心经历着烈火般的灼烧,现在由于饶恕带出了医治,我内里的喜乐也复原了。他是第一个承认自己所作所为并要求宽恕的凶手。这也是我一生之久最渴望听到的话。”

就像饶恕毛一样,拉克沙为安戴上围巾,送给他一本柬文圣经,将那句鼓励他回到柬埔寨的经文读给安听:“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路加福音23:34)

从1999年拉克沙重回柬埔寨开始,他一直跟普罗维登斯神学院的师友通过电邮保持联系,因此他曾经的老师有机会了解他那无法满足的复仇欲如何一点一点变成拥抱凶手的渴望。

拉克沙的全家福

在其中一封电邮中,拉克沙发给教授一张与凶手的合影,并附言:“我感谢神赐给我灵魂上的平安,让我能够原谅杀害家人的凶手……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浑身都在颤抖,然而之后他也充满了喜悦,我现在也充满着喜悦,大雨之后,天空更加美丽。我完全了这一项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的艰难任务。我感谢神赐给我力量和勇气来完成这一项任务。我现在帮助村里的人挖水井。”

被自己的学生深深感动的教授,从拉克沙身上重新发现了基督徒的使命——“我们作为基督的使者,上帝要请我们在他所创立的宇宙剧本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西方人想要民主,穆斯林想在全世界建立神权国家……如果仅有这些目标,生活是多么的空虚!我们渴望成为某一个更伟大、更恒久东西的一部分,向往着为更加神圣的目标牺牲。没有人会选择过拉克沙一样的生活,然而因着神的恩典,透过那夺走他家人生命、给他的心理和生理上造成永久创伤的暴力,他终究明白自己属于一个比他和他的苦难更伟大的工程——他是神所派的,带来原谅和和解的使者。”

(本文参考了The Forgiveness Project;Hampstead Gardens Church of Christ;Huffpost等网络资源及拉克沙的自传:After the heavy rain;The Tears of My Soul,一并致谢)

片尾曲:Matisyahu《one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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