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大家觉得住北美最好,因为台湾经济尚未起飞;假期我去香港,香港亲戚带着优越感问,台湾有麦当劳吗?内地发展后,妻子的亲友会说,“台北香港又旧又破,还不如青岛”。在全球化平台上这届青年如何自我定位?不同背后却有相似的虚空无力,这是愤怒的根源。
《境界》独立出品【这世代·80后】
口述 | 余朋思
采访 | 秋菡
播音 | Jacob
我在美国出生,从小在台湾长大,父母双方的家人都是早年间从内地移民去香港的。我自己的妻子是青岛人。我会说普通话、粤语、台语、英文、德文,目前我们一家五口人生活在德国。
我常常介绍自己是很多人的“老乡”,身边有许多来自中国大陆和港台等不同地区的年轻朋友。这样的成长背景让我很愿意成为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然而,现实当中也遇到许多真实的挑战。
到底要不要讲实话?
我是80后,成长在一个温暖的基督徒家庭,有非常爱主的父母。从小爸爸就跟我们三兄弟说,长大要做传道人,他觉得服侍神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但许多年来,信仰对我来说更多是一种习惯,生命中有许多部分并没有完全交给主。
2013年我从美国的神学院毕业后,和妻子带着11个月大的儿子离开安稳的环境,搬到德国,服事一间华人留学生教会。我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语言和环境适应这些外部挑战,而是我的生命和我所传讲的道之间存在着不一致的地方,因着圣灵的提醒,你没办法再口是心非、戴着面具做人,没办法不去真实面对服事当中的困难和负面评价。
我们家老大今年不到七岁,幼儿时期他是出了名的乖巧,但这几年随着家里环境不停改变,弟弟妹妹的出生,我和妻子在生活中的压力也会不自觉地转移到他身上,所以我很明显感受到这两三年他表现出许多烦躁不安。我们在服事中也听到周围有些负面的声音,类似自己家孩子都管不好,怎么能服事好教会之类的。
一开始我们的感受当然是难过和挫败,但又知道某种情况下这也是事实。所以再遇上家里接待客人或外出营会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加倍小心,盯着孩子们的表现,这就进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循环。
去年夏天,教会安排了三天两夜的培训。在家说好了我们夫妻轮流带孩子,让另一个人有机会去听道。当天早上我和女儿很快吃完饭就去了会场,迟迟不见妻子带着另两个孩子进来。我也没想太多,结束后出去才发现妻子已经很不高兴了。她觉得我没有履行承诺,没说清楚谁先去听道,谁先带孩子;而我也觉得委屈,难道我会不管你吗?我先听了一场,肯定会回来帮你带孩子的嘛!
两个人在情绪中,各执己见,认定对方不理解自己,结果越吵越凶。她气极了也不想去听道,我则是勉强走出去服事小组。一出门就流泪,越想越难过,抬手就对着墙壁狠狠挥了一拳……没多久手掌肿起来,当晚去医院,确诊是骨折。
隔天早上,可想而知,所有人都问我怎么了。那其实是个有许多年轻人参与的教会领袖培训营,邀请了知名的讲员,而我——是来帮助大家学习怎么做属灵领袖的。这种情况下,让我怎么告诉他们说,哦,你们的传道人因为跟自己老婆吵架,太生气,然后就把手给弄断了?
面对一群我曾教导过的学生,到底要不要讲实话?要承认,最开始是觉得丢脸,只好搪塞说有些意外发生。但很快,我决定扔下面具,很敞开地在营会中分享这件事。面对大家一开始诧异的眼光,我却因此释放了以往每次服事营会山大的压力。随后更是和妻子一起祷告,彼此认罪悔改,感情反而更加亲密。
看到那些年轻人独自来到陌生的德国求学,许多人连基本的语言交流能力都要从头学起,神知道我乐意敞开家庭来服事他们,让这些孩子在异乡可以感受到家的温暖。但这样的敞开的确影响了我对家庭的付出,也常常让问题暴露于人前。
以前在美国读神学的时候,我自认为很有爱心,愿意做很多幕后的工作,而且乐在其中。但近几年我发现,当我的服事被人否定的时候,心里就满是抱怨——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以前在美国的服事领域是儿童事工。儿童和年青人有很大不同,儿童的世界相对单纯,只要你爱他们,他们就会很快给予你爱的回馈。但成年人的世界却不是这样,知识让我们自高自大,也复杂很多。随着对象的年龄增大,我们对他们的影响也越低。
透过这些艰难时刻,我愈发看到家庭的软弱、妻子的需要,深深明白我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而最后真正能令生命改变的也不是我们的好行为。神也提醒我们夫妻反省,调整服事的节奏。比如前几年每个礼拜有三四天都会邀请学生来家里吃饭、辅导之类的,现在就减少到一两次;还有我以前在教会喜欢什么事情都去掺合一脚,弄得自己很忙乱,现在就学习有智慧、有节制地工作。这个功课并不容易学,因为当地的牧者非常缺乏。
他们主动约我一起去道歉
我越来越体会到,神让我参与在一些事工当中,不是只有我才能做,而是为了建造我的生命、对付我的问题。以前觉得自己很擅长总结问题、积极调整,后来发觉许多时刻我知道问题在哪儿,却还是不愿意降服,要跟神摔跤。在教会做牧者短短几年时间,经历了许多从小事而来的打磨,更多的成长是因我认清自己的无能,放下骄傲,经历神的怜悯,而后我才可以以怜悯恩待别人。
起初,每当我自以为跟学生们建立了关系,开始给他们一些意见和教导,结果却一点也不乐观,他们大多感觉自己很被否定,甚至会跟我“反目成仇”。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信主不久,生命弱小,有这些反应也很正常。重要的是,当面对学生们的情绪反弹,我是如何处理的呢?我必须承认,当他们对我有负面回应,许多时候我没有控制好情绪,会讲出比较直白的话。
比如一个已经受洗的弟兄,我带了他蛮长时间,他也常来我家吃饭;当他遇到感情问题,我也给予很多陪伴。有段时间他处于灵性低潮期,对信仰产生很多怀疑,看了不少哲学书,包括反基督教的内容。一次团契时间,他分享自己看书的收获,当着几位慕道友的面就说,“如果我们死了去天堂,都不知道见到的是哪一位上帝”。我当时很气愤,内心很失望,不合宜的话冲口而出,叫他不要整天看那些垃圾。可以想象,这句话非常影响我和他的关系。
我发现自己对待基督徒和慕道友的标准很不同,如果是慕道友我的接纳度会很高,包容他的很多不同意见。但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跟随耶稣,我对他就有较高期待。但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需要调整,因为我看到自己也是起起伏伏,成圣的过程并不是直线向上,而是跌跌撞撞;我可以非常不认同他的看法,但我不应该因着弟兄姐妹的言行就有过度的反应。因为没有人可以靠辩论,搬出经文讲大道理就能改变另一个人。面对属灵争战,很多时候就是祷告,唯有神能在人心中动工。
类似的挑战发生了不少,感恩的是,当我愿意去学生命的功课,事情也会翻转。有一次教会排练诗歌,弹吉他的年轻弟兄和一对同工夫妻起了冲突,结束后我就打电话给同工,说了些提醒的话。他们夫妻信主多年,一直为教会付出很多,我认为更成熟就可以更包容,却忽略了他们也有委屈。结果这通电话好像火上浇油,直接导致他们礼拜天早上没有来聚会。
我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立刻上门去道歉,在他们家楼下按门铃,等了半小时,他们才愿意开门。感恩的是,进去之后我们都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软弱,彼此认罪悔改、流泪祷告。没过多久,那位年轻弟兄因为在聚会中没有看到这对夫妻,也同样选择来家里找他们道歉。结果我们几个人不仅修复了关系,还一起经历了从神而来的怜悯和喜乐。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和这对夫妻偶然有次都带了孩子参加同工会,引来另一位年轻同工的指责,大家不欢而散。看到弟兄姐妹之间彼此没有包容,我当时感到很难过。但没想到那对夫妻随后主动约我,说要一起去年轻同工家里道歉。承受了恩典的人,自然就愿意以恩典对待别人。
这两次小冲突都因为弟兄姐妹的彼此悔改而化解,让我印象深刻,也让我发现在教会当中有这样的心志真是极其美好的祝福,能让恩典经过我们流淌出去。
还有一次特别的经历,是我带着团契里的姐妹在福音营里去向她在语言学校里发生冲突的男同学道歉,当时那个男生非常震惊。直到后来,这男生也信主、成了我们教会的弟兄之后,还会提起这件事,觉得对他认识信仰有很大帮助。可见,要实践彼此相爱,让世人认出我们是耶稣的门徒,秘诀就是要学会先来到神面前,认罪悔改。
人不要被鄙视链套住
回顾这几年在德国做留学生事工的经历,很感恩神让我可以发挥原本的优势,同时又不断兴起环境来刺激我在这个位置上思考更多。现在两岸三地的华人,选择出国留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近年来内地学生激增。
我虽然是在美国出生,从小在台湾长大,但我父母的家人都是从内地移民去香港的。姥姥、姥爷是天津人,爷爷是重庆人,奶奶是海南岛人,而且我自己的妻子是青岛人。我可以说普通话、粤语、台语、英文,所以我常常介绍自己是很多人的“老乡”。这样的成长背景令我很愿意成为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然而,事情也不总是按着我美好的期待发展。
前两年教会有个内地学生,德语不好,我们就一起帮他找房子、搬家。路上闲聊时,提及许多两岸话题。他问了很多,我也尝试帮助他了解台湾人在想什么。搬家之前他偶尔会来团契,但那次聊了天、搬完了家,他就再也不来了,还到处跟别人说我“有问题”。我很无奈,但当有人需要帮助,我还是愿意做这样的事。
其实许多问题大家可以尝试着换位思考,努力彼此理解而不用互相讨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释放。
社会的风浪也会波及教会。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同一个场景,不同媒体会给你剪辑成完全不同立场导向的画面,我们经常全盘接受下来,不愿意多花一点时间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一下。有时同一件事,你可以在会友的Facebook和微信上看到截然不同的说法,大家又都那么坚持己见,互相认定对方不懂自己,同时又不屑于了解对方,有时甚至用恶意的言语互相攻击。
我觉得华人群体有个通病,很容易在还没互相了解之前就瞧不起对方了,而且大部分原因仅仅是由于经济发展水平的不同。比如我小时候,大家认为在北美生活的华人是最优越的,因为那时候台湾经济还没有起飞。而寒暑假我去香港探亲时,也常常感受到香港亲友的优越感,比如他们会问,你们台湾有没有麦当劳啊?后来又常常嘲笑台湾的立法院整天打架之类的。近年来,内地的经济发展有目共睹,所以我去妻子的家乡,就会听到她的亲友说,“哎呀,上次去台北、香港,又旧又破,还不如我们青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鄙视链经常是会变动的,人很容易在自卑和自傲这两个极端之间跳跃。
这几年无论在德国还是北美,服事的同工们大多感慨,现在年轻人对福音的兴趣越来越低了,对信仰常常表现出排斥的态度。大家都希望可以赚更多钱、物质生活更好,去更多更有意思的地方旅行。这几年又流行健身,希望有好的体态,不愿意在体格上输给欧美人。如果说两岸三地有太多太多的不同,实际上,我们生命中的虚空和无力却又非常相似。
当两岸三地的年轻人共同站在一个全球化平台上的时候,我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出身?仅仅是以我成长的地区在某个年代的社会发展水平决定的吗?还是以你拿亚洲、欧洲、或北美的签证来决定的?我是谁?我的价值究竟在哪里?这其实是每个年轻人内心最深处的问题,也常常是带来混乱、茫然、甚至愤怒的深层原因。所以,拨开许多不同观点和追求的迷雾,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自己在造物主面前是否有正确的身份,然后才可以尝试做对的事情。
我最难过的一点,就是看到一些基督徒将自己的观感拔得过高,一旦别人与自己意见相左,就立刻给对方贴上“与我信念不同”的标签,从此就再也没办法用弟兄姊妹的态度相处了。保罗在《罗马书》中说,没有什么患难逼迫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但遗憾的是,许多时候我在教会里似乎看到理念的不同已经隔绝了弟兄姊妹之间的爱。我们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身份是神的儿女、基督的门徒和身体,而不是某地的居民。“弟兄姐妹”应该是我们对于彼此最真切的认识。基督徒必须先彼此悔改,让世人看见不同地域身份的弟兄姊妹可以在主里、在教会里能够超越分歧、彼此相爱。
以我仅有的经验来看,努力做一个使人和睦的人很重要。就像我从小穿梭于港台,常常就是在香港说台湾人的好话,在台湾说香港人的好话。所谓“好话”,不是无原则、全认同,而是如果你了解更多,就有责任帮助其他人更多认识彼此。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他们的需求是什么?只要愿意花时间倾听对方真实的感受和想法、彼此认识,就会让人感受到爱和接纳。
在《以弗所书》第四章,保罗劝勉基督徒的行事为人要与蒙召的恩相称,然后他就具体讲到要表现在——“凡事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相互宽容,用和平彼此联络,竭力保守圣灵所赐合而为一的心。”保罗的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同国家、地区和人种之间,是不可能达到真正合一的,唯有在基督里才能有圣灵所赐真正的合一。当我们忘记自己在主里的身份,我们就不能践行主的爱与合一。
想要在不同文化之间做桥梁,或许神觉得我还不足够,生命还需要经历更多的破碎和悔改的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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