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戴德生的女儿戴存爱就葬在这里,她1岁3个月的小女儿因霍乱离世,28天后,她也病逝,年仅30岁。教会医院护士长窦维新的坟墓是温州目前唯一保存完好的外国人坟墓。法国修女们义诊、接生、收养弃婴,把家产和生命摆在这里。遥望连绵青山,他们的精神一直都在。
《境界》独立出品【清明特稿】
文|吴迦勒
一百多年前,曾有二百多个外国传教士来到温州,有基督新教与天主教的,他们给小城温州带来了福音,也带来了现代文明。其中一部分人永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至今温州尚有六座坟墓,是他们曾经来过这里的记号。
戴德生的女儿就葬在这里
飞霞南路81号,现在是军分区的宿舍,过去是内地会的墓园,这里曾埋葬了十三位传教士和他们的孩子。我第一次得知此事,是听高建国牧师说起的。他1950年刚到温州时,花园巷教堂的同工们带他到了这里,说内地会的宣教士死了都葬在这里。
据包思恩回忆,解放初他住在那一带,在院子外的南侧有一个番人坟,约2米高,馒头型,上面长满草。内地会会刊《亿万华民》和曹雅直夫人的回忆录《二十六年在中国》中记载,葬在这里的死者是:蔡文才师母、波狄小姐、朱德盛牧师的夫人及儿子、梅牧师及儿子、吴牧师夫妇、戴存爱(戴德生之女)及女儿爱施、荣姑娘、麦教士、王廉牧师。王廉牧师1932年7月24日去世,当时有400名温州信徒送丧。
从2012年开始,我几次走进河边的院子,走在荒芜的菜园边,眼光掠过那些瓶罐花盆、砖瓦杂草,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块墓碑的碎片。直到2014年3月份,一个弟兄听说院子里可能还有坟,就一个人跑去,无意中发现了蔡文才师母的墓碑。他用手机把碑文拍了下来发给我看,我看见一个单词“born”,马上说这就是墓碑。
我们再次来到它面前。它被压在几个花盘、一块磨刀石下面,被一大片的白叶(一种草药)覆盖着。院子里一个老太太说她是在院子的草丛里找到它的,两个人抬过来放在砖堆上当洗衣板。碑上刻的是花体英文字母,第一个大写的字很难辨认,我只能拍照回去好好研究。我又在院里仔细找了一会,再无所获。我们对老太太再三表示感谢,因为她为我们这些寻找的人保管了这么久。
后来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碑文全部辨认出来,译成中文意思是:法兰西斯•额莉莎白纪念碑,中国内地会蔡文才之爱妻,1840年8月24日出生于约克郡,1872年11月抵达中国,1878年8月22日在温州死于霍乱。一位忠实而体贴的妻子,中国人的朋友。“她不是死了,乃是睡了”“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们与耶稣一同带来”。
最后两句分别是《路加福音》8章52节、《帖撒罗尼迦前书》4章14节的经文,140年前的英文语法和现在有些不同。蔡文才师母死时,温州开埠才一年,外国人极少,温州人又很排外,她能被称为中国人的朋友,实在难得。
曹雅直夫人的《二十六年在中国》书中记载着:1878年9月,蔡文才夫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她刚刚出生九天的女儿。我在《亿万华民》里找到一段记录,蔡夫人的女儿叫范妮。我想,两个地方的死期分别是9月和8月,应该是阳历、农历的不同,所以碑文和回忆录都没错。
蔡夫人体弱多病,但她仍辛勤地教书。在霍乱来临时,身体欠佳的人往往会首先倒下,年仅38岁的她,刚刚生下女儿就撒手离世。现在这个墓碑,就立在花园巷教堂里,蔡夫人生前服事主的地方。她不是死了,乃是睡了,睡在她工作的地方,有一天她要醒过来,与我们相会。
埋在这里的人中,最让我们尊敬的是戴德生的女儿戴存爱。她是戴德生与玛利亚所生的三个女儿里惟一长大成人的,1867年生于杭州,1884年从英国回到上海,是戴家第二代来华宣教士之一,被派到江西宣教。1888年与郭豁达教士在九江成婚,婚后转到河南宣教。1894年4月返英述职,全家6人于1896年10月返华,改派到浙江主持温州宣教站。内地会的传教士们,在温州办医办学,在霍乱中捐药,救治当地病人。
1897年7月,戴存爱曾写信给在英国的弟弟戴存智,提到自己在温州的情况:“你问我喜欢温州吗?非常喜欢!这地方风景佳美,使我感到很舒服,这里现在气温高达华氏92度,虽比中国其他地方凉快,我仍感到疲倦。我很爱你及亲爱的爸爸,渴望今年年底见到你们。”8月31日子夜,她的小女儿爱施因霍乱离世,年仅1岁又3个月。过了28天,她因赤痢安息主怀,年仅30岁,留下在山东烟台芝罘学校读书的大女儿依蒂和两个在家的儿子华德和瑞。
除了爱施,还有两个小天使和父母同葬一处,分别是朱德盛牧师的儿子、梅牧师的儿子。三个孩子死时都只有一岁左右,想必他们的父母看着躺在小棺材里的宝贝心如刀割,然而很快,疾病肆虐之下,父母也随夭折的子女而去,在上帝那里,一家人不再分离。
能抬她的棺是一种光荣
永嘉县瓯北马岙村的牙郞桥山,比起旁边的白水漈来,毫无名气。在其山腰,有一座毫不起眼的坟墓,七十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地淹没在一片杂草里。这座坟的主人,就是原教会医院白累德医院(温州二医前身)护士长窦维新。她的坟墓是温州目前唯一保存完好的外国人坟墓。
在墓碑上有一个十字架,还有一个石条做的十字架嵌在她的墓碑上方。十字架既是基督信仰的标志,又是医护的标志,所以窦护士长的墓地有两个十字架。墓碑上刻着:“窦维新护士长墓志女士英国溜汆人,毕业伦敦医院,一九三七年莅瓯,任白累德医院护士,服务医院,贞诚和蔼,敬主爱人,口碑载道,夙夜匪懈,劳积痼革,竟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廿二日怛化,年三十六岁。弥留遗言,墓于大田山之阳,盖犹依依于生平退修之所,而关怀医院也。主曰:俞仆之忠而善者也,马太二五21。主历一九四二年十二月立。”这段墓志铭可以说是对窦维新护士长在中国工作最好的评价。
2011年的一天,我通过弟兄介绍找到了马岙村的叶伯伯。叶伯伯一听我要去看窦维新的坟,马上放下农活带我上山。叶伯伯说,窦维新护士长人很好,大家非常爱戴她,出殡的时候,是八个人抬上山的(一般棺材是4人抬的),他的爷爷是抬棺人之一,能抬她的棺材对信主的村民来说是一种光荣。
我看到周围杂草丛生,坟墓外沿部分坍塌,墓碑上面有一条可伸入一指的缝隙,应是被人盗过。叶伯伯告诉我,坟墓确实被盗过,而且是两次被盗,墓碑被盗墓贼扔在路旁,他看见后拾回重新安上。
叶伯伯巴不得有人出面牵头,把护士长的坟修一下,免得完全坍塌了。于是我多次呼吁,城西教堂终于答应出资,一位执事甚至说,如果堂里不出钱,我们几个人凑起来,她是我们的上辈人,我们理当给她修坟。
2012年10月份,坟墓终于修缮一新,但正值瓯北镇治理青山白化,刚一修好,就面临挖掘机的威胁。我非常担心,怕工钱都还没算,就被毁了。
那段时间,正好有几个外地的弟兄姐妹经过温州,我陪她们上山看坟。叶伯伯说自己在山上守了一个星期,最后一天拦住了几个来捣坟的民工,才只被象征性地捣了一个角。一个女孩说,今天最感动她的就是叶伯伯说的这句话。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这座坟也落到和周边坟墓的同样下场,外沿全被捣毁,坟上覆土种草,才被放过一马。当我第一眼看到坟饰被捣成这样,心里很伤心。我们两次申请文物保护单位,至今仍未批下。
死在温州的修女:接生无数、收养800
在隔江对望的景山上,温州动物园附近那段新修的挡土墙上面,有五座修复不久的修女坟。七年前这五座修女坟还是一片残败,令人唏嘘,现在这里已成一处景观。埋在这里的,有温州三医的创办人“仁爱会”类思修女和她的继任者玛丽修女,还有接管重建育婴堂的方浪沙修女。这三个人和很多温州人有关,因为三医的产科是很有名的,这家医院帮助许多母亲将孩子带到世间,我女儿就是在那里出生。坟前,摆放着一个个小花盆,寄托着非亲非故者的哀思。修女是没有后代的,她们的亲人远在法国,也不可能来看她们。
类斯修女是温州三医的出资人。一百多年前,一位叫冯烈鸿的法国神父来到温州。1906年他借回国探亲之机,向巴黎遣使会总会长提议在温州创办一所医院。取得会长支持后,冯神父找仁爱会的类思修女商量。类思修女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当即表示愿意出资在温州创办医院。她把从父亲继承来的巨额遗产如数奉献,在岑山寺巷置地15亩,开始建造医院。
1913年9月11日,取名为“济病院”的医院正式开张,类思修女是第一任院长,众多修女们则是护士,第二年医院改名为“董若望医院”。医院以献爱心为宗旨,收费极低,遇到穷人,往往免费诊治。每天上午开设免费门诊施药。每逢星期天,修女们分别到东门高殿下、西门横街、南门河屿桥三所分堂义务出诊施药,经常去监狱为犯人施药,出钱给犯人铺筑低板床。类思修女1930年死后,玛丽修女接任,她也是把自己继承的家产全部捐献,用来支持天主教在温州的事工,1936年玛利逝世。
方浪沙修女是温州育婴堂被“天神会”接管后的第一任院长。董增德神父于1880年到永嘉茶坑巡视教务时,发现个别教友弃婴,尤其是女婴,于心不忍,就把弃婴带到温州城里请保姆抚养,这就是“天神会”的来历。“天神会”1918年接管了瓯海道办的育婴堂,玛利修女曾当过一年育婴堂临时院长,1919年由方浪沙修女接任。方浪沙立即着手整顿,自己出资改建育婴堂,另建了三幢楼房,扩大规模,改善管理,收养了大批弃婴。她在育婴堂服事了26年,抗战胜利那年,积劳成疾,逝于育婴堂。当时有几千人送葬,比一县之长更有哀荣。从创办到解散,“天神会”共收养了约800个女婴。
据瞿光辉先生说,四十多年前他在山上看到一座十字架周围有几具水泥砌成的石棺,墓门上刻着中外文名字、生卒年月、国籍等,但后来找不到了。文革期间,修女墓被毁,尸骨抛落地面,有人把尸骨收集起来,装在钵里,埋在地下,在这次重修时,尸钵被发现了。当年这种事如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个拣骨的人,真是勇敢!
前些年,在一个拾荒老人的指引下瞿光辉终于找到了坟墓。于是他写了一篇《墓地寻踪》,发表在《温州都市报》上,引起了温州天主堂陈卓人等人的关注,并积极努力,终于促成了五座坟墓的重修。
在坟前祷告赞美
从2013年3月开始,一队队温州乃至全国各地的基督徒来到牙郎桥山和景山上缅怀窦护士长和修女们,人们唱诗祷告。当《宣教的中国》唱起时,许多人泪从心出,觉得在这里唱起这首歌,比起以往在教会里唱时更感动;在这里祷告,也比在祷告会里更迫切。
这几年的清明节,我曾几次去这两处坟前祷告。2012年清明前,我们一家在窦维新的坟前祷告,我妈当时哭了,说:“我们都是你的下代,理当给你上坟。”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妈那个年龄的人,比起我们来,对于上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2015年清明后一天,风和日丽,我随许多基督徒上到景山,来看望长眠山上的修女们,与那些高贵的灵魂默默对话。同行的有五六十人,既有六十来岁的大妈,也有十来岁的青少年,我们恭恭敬敬地献上一束束鲜花。
2017年4月4日清明节上午,我又和温州天主堂的人来到修女墓地前,神父们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来到坟前的人中间,有几位老人是在“天神会”里长大的,她们都是外国修女养大的弃婴,现在她们前来瞻仰修女,等于是给自己的上辈人上坟。
又是一年清明到,我常在江滨路遥望对岸那片起伏连绵的青山,护士长啊,虽然我看不到你的坟,但我知道,你就在那里。而当我骑车经过景山,看到夕阳徐徐下沉,我禁不住就会想到那些修女们为中国人献出性命的一生。
他们的精神,一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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