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侠客消隐在北平落日里,他已将匡扶正义之责交给法律。可法律就是正义吗?姜文将原著《侠隐》改名为《邪不压正》,片中却找不到“正”,充满了精致的绝望。真正的怀疑主义者必须是随时准备相信的人,否则他不过是以反对的姿态更彻底地被这个世界控制。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Xila
播音丨十人子
姜文导演的第六部电影《邪不压正》,7月13日在国内上映。该片与《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并称为“民国三部曲”,改编自旅美作家张北海的武侠小说《侠隐》。
想拍《侠隐》的不止姜文。据说十年前高晓松读完小说已有此意,原著作者的侄女张艾嘉也一度想执导该片。姜文将故事放在心里酝酿数年,先拍了《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直到找到感觉才出手。因此可以说影片令人颇为期待。
原著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很老套,讲的就是侠客的复仇。故事发生在日军入侵北平之际,即将接任太行派掌门的李大寒(彭于晏饰)目睹了大师兄朱潜龙(廖凡饰)因为嫉妒勾结日本人羽田(电影中的根本一郎)血洗师门的惨剧。侥幸逃脱之后,李大寒被美国传教士马凯医生(电影中的亨得勒医生)解救。在马医生的安排下,李大寒以李天然之名远赴美国。在洛杉矶,马医生的女儿被欺负,李天然打抱不平违反法律,被驱逐回国。回到北平之后,他念念不忘自己的复仇计划。彼时的北平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华洋混杂,山头林立,日军战事一触即发。朱潜龙继续勾结日本人,同时也在警察局谋得官职。李天然的江湖恩仇不可避免地与国家危亡的宏大历史事件纠缠在一起。
为了复仇,李天然隐藏在冯玉祥旧部蓝青峰(姜文饰)的编辑部里作英文编辑。李天然的个人恩怨和蓝青峰的抗日大计不谋而合。在蓝青峰的暗中帮助下,他得以进入光怪陆离的政治圈子,开始自己的复仇。
江湖已远,法律登场
原著其实和传统武侠小说相差极大。《侠隐》中有武,但仅止于“一掌击毙”之类极简单的描写,武功招式、内功心法这些传统武侠小说的必备要素在书中踪迹全无。正如书名所暗示的,与其说《侠隐》写的是武侠,不如说是武侠的消失、江湖的式微。
李天然自小被太行派掌门顾大侠夫妇收养,对江湖道义耳濡目染。太行派被血洗之后,他按照江湖规矩,通过个人复仇寻求公义。但这种想法在来自现代世界的马凯医生眼中是荒诞不经的。获救的李天然发现自己必须“花几天几夜的时间”来向马凯一家解释,“中国的江湖是怎么回事”,再花几天几夜说服他们,“这种仇杀在中国武林是常有的事,当事人绝不会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
李天然的江湖精神和马医生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是全方位的。在马医生看来,江湖侠义尽管从正面看是“行侠仗义”,追求“平天下之不平”,但已经是前现代社会的陈迹了。公平公义固然不会过时,而是通过个人英雄主义和暴力复仇的行为追求公义的做法过时了。现代社会,大侠已经让位于法律。因此,当蓝青峰知道了李天然的复仇计划之后说:“时代变了,多么有理由杀人,也要接受法律制裁。”
马医生安排李天然远赴美国,不仅是让他避避风头,也是让他看看比江湖更大的世界,看看现代法制社会的样子。尽管李天然进了美国大学,但最终没有拥抱美国文化。这不是因为他封闭守旧,而是基于他的生命体验与思考。在他看来,正义是最高追求,而法律并不等于正义,正义也不一定合乎法律。尤其是当他从美国回到北平,这种想法越来越明确了。
李天然发现杀人凶手朱潜龙成了警察局副局长,执法者正是践踏法律者,法还值得信吗?马医生的女儿马姬也反对李天然复仇,她讽刺李天然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决斗。李天然将他的无奈尽都吐露在下面这段话里:“我难道不明白时代变了?又怎么样?我师父一家是怎么死的?法律又怎么样?全都是给大火烧死的!法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案子就了了,四口人尸骨无存!所以,你说什么?时代变了?可不是,现在管你什么罪、什么恶,全都归法律来管了。可是法律又能管得了多少?从我们太行派几乎灭门,到你我的洛杉矶事件,我问你,法律在哪里?以前的王法再不是东西,还容得下我们,还尊称我们是侠义道,可是现在,法律取代了正义”。
从另一个世界伸出手来
李天然再次和马医生一家来到当年的凶杀现场,茫茫大雪遮盖了曾经的罪行。李天然悲愤地说,“大雪一盖,什么都看不见了……谁知道这块地上一家四口给杀了?……有谁在乎吗?”
李天然之所以对江湖道义念念不忘,因为他留恋正义;之所以他对拥抱新时代犹豫不绝,也是因为他珍视正义。新时代将一切问题交给法律,江湖的生存空间被挤压,那么正义怎么办呢?张北海藉着武侠的外壳,谈论了一个更严肃的话题:当正义得不到伸张,我们将所有希望寄托其上的法律却成为当权者维护利益的工具,盼望何在?
和李天然一同面对国难的年轻人中,有三个代表性的人物,蓝青峰的儿子蓝田、女儿蓝兰,以及李天然在编辑部的女同事小苏。小苏投奔了延安,蓝田参加国民政府的空军,而蓝兰则远赴美国。三个人各自拥抱了当时最有希望的三种社会理想,但李天然却犹豫不决。
李天然之所以不愿与任何世俗体制结盟,原因在于他认为那个理想世界应该超越这个世界,那个理想世界的法律应该超过这个世界的法律,那个世界应该监督这个世界。当这个世界腐败不义的时候,那个世界的大侠随时准备伸出手来匡扶正义。李天然的盼望在于,他相信在这个世界——无论是过去的王法时代,还是如今的宪法时代——之外必须有另外一个世界,就是江湖。这是江湖存在的意义,也是这个世界不至于彻底腐烂的保证。
所谓江湖精神,骨子里是对这个世界体制化存在的一切权力的不信任。
因此,蓝青峰问道:“你们江湖有你们的世界……要是你们的江湖,你们那个武林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江湖、我们这个凡人世界碰到了一块,你又怎么办?”李天然毫不犹豫地说:“还是按照江湖的规矩来。”虽然李天然穿行于北平的大街小巷,但他的精神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忠于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法则。
指望光明,却行幽暗
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李天然在蓝府舞会上结交的美国记者罗便丞哀叹道:“亲爱的朋友,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我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一切一切,从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进城,从那个时刻开始,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然后,罗便丞举起酒杯,“让我们为一个老朋友的死,干掉这杯!”罗便丞的一番话从心底刺激到李天然,“老北平即将消失?那太行派不早就死了?”
在小说结束的地方,蓝青峰进一步说北平“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
小说作者张北海藉着蓝青峰的口在抒发自己最大的哀叹。张北海生于老北京,13岁随家人迁往台湾,后又在美国定居。60岁退休以后,他花了六年时间写出自己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武侠小说。当他看今天的北京乃至中国,对比记忆中的传统时,一定也发现有什么东西永远地隐没了。
小说最后,李天然的复仇结束。作者笔触沉郁地写道:“背后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天边一只孤燕,穿云而去”。那穿云而去的孤燕,似乎无奈地暗示着,李天然是另外一个世界最后介入此世的不公。《侠隐》令人悲哀地描写了那个超越的世界的消失,一种匡正纠偏的力量逐渐隐去。在世界上另一个古老民族犹太人的圣经里,我们看到一句相似的喟叹——“公平离我们远,公义追不上我们。我们指望光亮,却是黑暗;指望光明,却行幽暗”。
如果《侠隐》令人悲哀的话,《邪不压正》则令人绝望。《侠隐》还有一点点对另外一个世界的留恋和盼望,姜文却将另一个世界的盼望彻底粉碎,只将这个世界的残酷坦露给人。
电影中的李天然身上完全没有了原著中对正义的思考和对侠义的留恋,反而只是一个被仇恨充满的无知孩童。当朱潜龙勾结日本人血洗太行派之后,从大火中逃脱的李天然被姜文饰演的蓝青峰看到。蓝青峰庆幸“天赐大恨“,于是开始在背后导演一出复仇抗日的大戏。在李天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让亨德勒医生假装李天然的救命恩人,并认李天然为养子,把他送到美国接受特工训练。蓝青峰的计划是,先让李天然回国向朱潜龙寻仇,逼朱潜龙杀掉日本人,走上抗日的道路。最后再把李天然交给朱潜龙处置。亨德勒不愿意李天然蒙在鼓里被人利用,威胁蓝青峰要将真相告诉李天然,结果被蓝从城墙上推下来摔死。
姜文将《侠隐》改名为《邪不压正》,但整部影片却找不到所谓的“正“。李天然的仇恨是一股盲目的力量,他先称师父为爸爸,后称亨德勒为爸爸,亨德勒死后又称蓝青峰为爸爸,他像是这个古老国家的肉身符号,站在现代化的门前不折不扣地成为一个孤儿,谈不上对正义的渴望,只是四处寻找精神的寄托,填补爱的空虚。影片最后,他本以为可以在爱情中找到安息所,但所爱的人在房檐消失,只留下一袭白衣的他孤独地眺望远方。
朱潜龙残害师门,只是为了勾结日本人,完成他想要复辟帝制的幻梦,只因他的长相和明太祖朱元璋有些神似。姜文的电影最大的颠覆可能是对革命者的颠覆。在原著中,李天然面对日本入侵的国难,不知所归,极有可能,他会接受蓝青峰的劝告,走上革命者的道路。但姜文镜头下的革命者如蓝青峰之流,只不过利用普通人的仇恨,藉着阴谋诡计杀人陷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革命和革命者所打造的世界,不过是旧世界换上一块新牌子而已。
张北海的小说用一个深刻的问号作为结尾,李天然复仇成功之后,看到报纸上对他侠义行为的赞歌说“天网恢恢,终有一天……燕子侠隐,永在人间”,但李天然却没那么信心十足,“侠?还有可能吗?”
如果说张北海用小说提了一个问题,那么姜文用他的电影给出了答案。用姜文自己的话来说,“他不信侠”。不单是他,整个创作团队,包括知名编剧何翼平、李非等人,其实无非在做一件事:把脉当下中国的文化氛围在期待什么样的电影?电影作为需要票房的艺术,在迎合观众的价值观与文化认同之外,又能让人点赞:这活儿玩得漂亮,怀疑得有智商、解构得彻底、幽默得够黑。
在姜文那里,“侠“不仅隐去,而且已经彻底死了,这个世界连最后一点对公义的盼望都没有了。因为没有活在北京,张北海带着心里最后一抹温存的光;因为活在北京,当剧场的灯光亮起、观众鱼贯而出,姜文的心里或许反倒暗了,就像朗诵结束后退回角落的诗人。
侠客再来
如果真地没有那另外一个世界,姜文的答案就是必然的。
小说中有一个角色和李天然在复仇问题上有过数次交谈,但在电影中这个人物被完全改编、被淡化甚至丑化——他就是救下李天然的传教士马凯医生。当李天然看着遮盖着罪行的大雪,感叹“有谁在乎”时,一直没开口的马医生开口了,“上帝知道,上帝会惩罚他”。马医生的话被李天然认为“既不解饥,也不解渴”,他要的是残酷世界里的现世报。
作为传教士的马医生,对国家的败坏堕落、暴力、阴谋、诡诈、仇恨并不震惊。在他所熟悉的圣经的旧约里,一个叫耶利米的诗人说,“国中有可惊骇、可憎恶的事……民中有恶人,他们埋伏窥探,好像捕鸟的人,他们设立圈套陷害人……所以他们得成为大,而且富足。他们肥胖光润,作恶过甚,不为人伸冤,就是不为孤儿伸冤,不使他亨通,也不为穷人辨屈”。耶利米悲哀地说,他真想离开这群百姓,因为这个社会都是诡诈的,很多人权力越来越大,却用权力作恶。在这个世上生活,“当谨防邻舍,不可信靠弟兄;因为弟兄尽行欺骗,邻舍都往来谗谤人”。
王朝的更迭、制度的变化对人性改变不大。这是姜文同样看到的。李天然寄望于不断式微的江湖侠义挽救社会公义,他希望有人替天行道。但江湖中人仍然是人,如果政府不可靠,法律力有不逮,大侠为什么就靠得住呢?罗便丞说,“你们的江湖,好人坏人都有,而且好人杀人都对,都说得过去”。换言之,江湖本身鱼龙混杂,如果江湖监督政府和法律,那么谁来仲裁江湖?如果将生杀大权交在所谓的大侠手中,用罗便丞的话就是:“老天!”这太可怕了。
张北海对失落世界的悲叹是有意义的,只是他囿于自我对往日背影的留恋,即使身在美国,他更近距离地看到马医生身后的那个世界,却不肯迈进。而到了姜文这里,千年专制文化的积淀、以父母为代表的权柄从小的否定所种下的叛逆,以及自我野蛮成长为怀疑主义者的骄傲,让他粗暴解构和丑化了日光之上真实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姜文转头凭借自己的聪明制造了日光之上另一个世界的幻象。据媒体报道,“白天一个世界,晚上一个世界,屋顶一个世界,屋下一个世界”,这就是姜文讲述《邪不压正》的故事和美学基础。姜文把所有最正义、最干净的戏份都移到了屋顶上,然而屋顶的人终于要全部下来。他生造的这个上面的世界脆弱如肥皂泡,无法将人拉出污浊沉重的现实。
马医生说,“上帝知道,上帝会惩罚他”。这是我从黯淡的小说中看到的最明亮的一句话,姜文和他的主创团队遗失了这句密码。这世界的确需要一个比地上的政权更高的权柄,需要一个比地上的法律更高的法律,一切王权要向它负责,一切的法律要从它而出。不过,那另一个王权、另一套法律不可能是江湖,而是比江湖更大。
当耶稣在两千多年前来到当时犹太人被罗马帝国奴役的社会中宣告自己就是人们期待的王、宣告那另一个世界的名字是天国、想要进入的人必须悔改的时候,一群犹太血统的李天然们兴奋地跟随祂,想要耶稣带领他们立刻“解饥解渴”地复仇,推翻帝国的暴政。耶稣却拒绝了,转而宣讲“天国”的宪法:虚心的人有福了,哀恸的人有福了,谦和的人有福了,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怜悯人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
李天然用枪指着他的仇敌说:“四条命毁在你手里,你想讨个痛快?”而耶稣却被祂的仇敌钉了手、钉了脚,又用枪扎了肋旁,却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当完全无辜的耶稣被犹太人的建制宗教和罗马人的世俗法律(还有犹太人以喊声投票的民主表决)合谋钉死在十字架上,祂已经完成了最难的工作,就是让所有人都被圈在无可推诿的罪责里,不再自以为可以提供人手所造的公义。他们当作偶像的民主、法制、宗教体制,都可能沦为罪恶的工具。
耶稣竟然就这样死了,不知道有多少文化精英都想冲上去眼圈泛红地补一口唾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精英们仍然认为人能靠自己的智慧和道德成为另一群人的救主。如果他们必须以怀疑的嘲笑解构整个世界,他们宁愿做看着一切倒掉的那个人,留给想象中的观众一个最酷的背影。他们活在一个不肯醒来的梦里,在梦里他们是最后一个侠客、最后一个贵族、最后一个北京人。
世界的确轰然坍塌了:幔子裂为两半,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坟墓也开了。灰烟散尽,耶稣的坟墓里只有细麻布。“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之中,寻找另外一个世界才存在的完美和公义呢?耶稣复活了!耶稣的复活意味着那超越此世的公义已经闯进了当下。反抗这个世界的办法不是得意于自己反对派的立场,而是随时准备信任另一个世界可能以超越我们的理性与经验的方式行事。否则,文化精英们不过是以反对和怀疑的扮相,更彻底地做这个世界的奴隶,并回头欺骗大众说:他们是社群的希望。
马医生劝告李天然放下复仇,“大寒,我既没有资格要求你宽恕你的敌人,也没有能力说服你,要你接受,只有上帝可以作出裁决,更不要说惩罚”。事实上,与其说马医生没有能力劝告李天然宽恕,倒不如说李天然自己已经失去了宽恕的能力,也不想要拥有这种能力,囚犯已与牢狱共生,在嘲笑与自嘲中,受虐者甚至会四处寻找施虐者跟随。
那个大侠已经来到了,只是祂的手里不带刀、心中不带恨。这对李天然以及所有观看姜文用电影所揭开的残酷现实的我们来说,是多大的好消息啊!一个真正的怀疑主义者意味着他必须同时怀疑自己的怀疑,因此他必须是一个时刻准备去相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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