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她》:在真相与隐瞒背后

《别告诉她》:在真相与隐瞒背后

为了家族的脸面,奶奶要求家人对外统一口径。热衷当导演的她,却不知道这场戏是为她演的。当奶奶身患绝症,该用善意的谎言对她隐瞒吗?电影在中西文化冲突中揭开了真相与隐瞒背后的荒诞。“有尊严地活着的最便捷最稳妥的方式,就是言行一致”,我们却做不到。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报童

播音 | 小馨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诗人艾略特在《空心人》的结尾,将重要的事说了三遍。

在诸多科幻作品设定的2020年,华夏大地在出乎意料中拉开了岁首的序幕。这一点也不科幻,无论阶级、学识和贫富,一夜之间众人一视同仁地被卷入一场“无差别攻击”。在主流媒体和新媒体的信息冲刷下,人们“彼此倚靠着/头颅塞满了稻草”。以死亡为楚河,忧惧为汉界,用隔离的空间拼凑出一盘较量的局。有多少心碎听不到一声抽泣,只剩下在绝望中无声的叹息。诗人继续写道,当我们“跨进了死亡这一个国度时/只要记得我们——不是/丢魂失魄的野人,而只是/空心人”。

有人不停地追问,有人不停地回答,到底是什么让一个由核酸分子与蛋白质构成,甚至无法自行表现出生命现象的非细胞有机体,夺走世间的生机,播下莫名的恐惧,让最后陈列身体的场所堆满无人问津的手机?

“在中国人人都这么干”

人们热衷于追问社会问题的真相。在艺术作品中,关于“真相与隐瞒”的情节并不仅此一种。上个月中旬上映的电影《别告诉她》,被称为去年北美年度黑马华语片。影片在家庭伦理的语境下,讲述了另一种对于中国人再熟悉不过、对于老外却可能莫名其妙的“真相与隐瞒”的故事。

奥卡菲娜饰演的美国华裔作家比莉是一个典型的ABC,当她得知远在中国的祖母得了晚期肺癌,只能活三个月时,整个家族只有她认为应该告诉奶奶真相。然而,比莉却又不得不在另一个几乎全然陌生,却拥有美好记忆的华人文化处境中学习妥协和挣扎。远在海外的儿孙们精心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不惜假借一场年轻人的婚礼安排亲人最后的相聚和告别。

这也是华裔导演王子逸的亲身经历。当她把内心所经历的痛苦和荒谬写成剧本时,却一度找不到买家,尤其在中方投资人眼中,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什么戏剧性,因为“在中国人人都这么干”。这种文化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各种类型的谎言,更何况是善意的谎言。直到她在一档名叫《美国生活》(This American Life)的播客中讲述了这个故事,才不可思议地收到了纷至沓来地赞赏和鼓励。

当亲人身患绝症时,应该用善意的谎言对当事人隐瞒真相吗?在理性世界里,人们对“以爱之名的欺骗”进行无休止的争论,然后又在一段具体的情感中陷入无奈的叹息。尽管多数影评人都同意该片对中西文化冲突的刻画引人入胜、感人至深。但预告片中,比莉大伯的那句台词—“西方人把生命看作是个体的,而东方人把生命看作是集体的”,这句话是否真的这么精当,足以在复杂的文化处境中支撑起生活的矛盾和人性的悖论?特别是当我们听到北野武说: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我们更有理由怀疑这句台词的解释力。

奥卡菲娜尝试用自己克制、麻木和半信半疑的表演回答了上面的冲突和矛盾,也借此成为金球奖历史上首次获得最佳女主角的亚裔女性。有趣的是,在一些网站的评论区,奥卡菲娜中韩混血的基因让无数华人影迷一夜之间在好莱坞感觉有了“脸面”。

“脸面”从一开场就藉着餐桌文化成了电影众多冲突的元素之一。比莉在纽约家中的餐桌上听着父亲调侃家人的“美式玩笑”。镜头随着剧情几经折转,在长春的家族聚会上,奶奶却以家长式的威严和关乎家族名声荣辱的理由,要求大家对表弟的恋爱时间统一口径。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国和天下平”。只是何谓“和”呢?是统一口径呢,还是各抒己见呢?或许,家族之内的“脸面”在觥筹交错之中,便初见尴尬的端倪。光荣的“脸面”是否只有在天灾与人祸的戏剧性冲突之下,才能显出时代的荒诞与个体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

1892年,美国人明恩溥在中国生活了22年后,写成了那本备受鲁迅推崇的书——《中国人的素质》。这位最早上书美国总统老罗斯福,建议退还庚子赔款,促成清华大学成立的公理会宣教士,在书中把中国人的“脸面”文化,溯源到人们对戏剧的喜爱,因此处处在生活中“做戏”。

且不论明恩溥的分析有多少道理,在电影中表弟的婚礼却的确被做成了一场“戏中戏”。在全家人的眼中,这台权宜之戏的主角是病入膏肓的奶奶,然而在主角的心中,她觉得自己最擅长的是做全家人的总导演。酒店的档次、婚纱的pose、菜谱上不可或缺的龙虾,以及对孙女人情世故的再三叮咛,让好面子、爱掌控的奶奶好一通折腾。

在这出本于谎言、介于面子、归于真情的告别大戏中,“脸面”的冲突不再是浮于表面的人情世故,也不仅是中西文化中对爱与亲情的表达差异,而是被聚焦于一个特殊情境中的自我矛盾。一个看似被导演的“情境”让真相抹上了一层荒诞的色彩,因此变得更加残酷,让人不知所措。在意大利歌剧《我亲爱的》那肝肠寸断的歌声中,假扮新郎的表弟哭泣的脸庞写满了无处安放的慌张。这是导演表现冲突和矛盾的高级手法,在现实中却让我们想起医疗队里的女医护在出发之前自愿剃光了头发,在镜头前表情复杂的脸。

“脸面”说到底关乎的是自我形象,丢了“脸面”则意味着尊严的丧失。苏格拉底说的好,“有尊严地活着的最便捷最稳妥的方式,就是言行一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都愿意成为哲学家。因此使徒保罗说得更好,“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剧中的比莉坚信应该告诉奶奶真相,但却不敢告诉父亲,自己奖学金落选的真相。戏外的奥卡菲娜一点也不“华人”,她是一个爱玩说唱的纽约客(New Yorker)。当她和自己来自中国的祖母讨论片中的情节时,也遇到了同样的困境。她在采访中诚实地承认:“每个人都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其实基督信仰中所说的“罪”就是如此。“罪”是我们无法克服又无力自拔的一切。

深陷罪的泥潭是一切真相背后的真相。而一切隐瞒背后最大的隐瞒,是对生命尽头的幽暗那深深地恐惧。一位眼科医生的平凡之善或许让人们开始渴望光明,却无法让人们承认自己在灵性上其实是瞎眼的。除非神的光临到我们,不然我们无从得知自己生命的破碎,更不愿承认自己生命的破碎。

用一场喜剧来代替悲剧

在影片中,导演用一场扫墓为表弟的婚礼铺垫。这场中国式的扫墓,正应了《论语》中那句“祭神,如神在”。那些明知会被当作垃圾收走的供品,那些注定消失在空气里的言语,仿佛因着供了、祭了、说了,就能跨过生死的距离。正如灾难来临,没有人会不祈祷,然而仿佛只要心诚,祈祷的对象是谁根本没那么重要。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般的自我安慰,安慰完了便继续吃吃喝喝。

“在生与死之间,什么是我们唯一的安慰?”这是海德堡要理问答的第一问。时值当下,这穿越时空的诘问叩响了多少人的心门?在导演王子逸的自述中,母亲告诉她,用一场婚礼来与身患绝症的至亲告别,在中国的传统中被称为“冲喜”。人们总希望用一个好消息来遮盖一个坏消息,用一场喜剧来代替一场悲剧。在生与死之间,唯一的安慰只剩下自欺欺人的信心。

没有哪一种世间的爱,是死亡分不开的;没有哪一个身躯,在被治愈后不会再次落入死亡的网罗。这是人生无法隐瞒的真相,这是一场靠自我的力量无法逆转的悲剧。正是那位不顾我们“脸面”、说出人生真相的上帝,逆行来到我们中间,点破我们所创造的无论是东方人的“冲喜”,或是西方人象征好运的“马蹄铁”,所有喜剧都不过是一场闹剧。唯有当祂走上十字架,穿过坟墓,越过死亡,才为所有人在永生之中预备了一场喜宴。这是真正的喜剧,也是难以置信的好消息。

如果对我们所爱的人说出令人痛苦的真相,谁能陪伴他们左右呢?导演在和父亲的交谈中发现,这是父亲内心真正的挣扎和最终选择隐瞒真相的原因。在死亡真实的阴影面前,一个“如神在”的信仰最终什么事也不顶。在真正的喜剧中,代替“如神在”的是“神同在”,是神的主动俯就,以“无可遁避的恩典”遮盖“无可推诿的罪恶”。

电影《别告诉她》的英文名是“告别”(the Farewell)。这场伤离别,在未诉衷肠的遗憾和对未来的惶惶不安中渐行渐远。片中音乐响起,是民谣诗人伦纳德·科恩的《来,治愈我吧》(Come Healing)。这位在天主教学校长大的犹太人,用反复的祈使句向那位不敢直呼其名的至高者祈求:“拾起这残破/一并付于我/应许的馨香/从未敢于承诺/你背负的荆棘/留下的十架/来吧,治愈身体/来吧,治愈思想/让天堂听见/这忏悔的颂歌/来吧,治愈灵魂/来吧,治愈躯壳”

在这块土地的伤口中,当我们破碎的生命与神丰盛的慈爱相遇,走过任何一种未知或痛苦的场景,我们心中都可以想起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的名言:“我如此思索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叹息时,你倾听着;我在飘荡时,你掌握我;我走在世俗的大道上,你并不放弃我。”

片尾曲:徐黎明《天父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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