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洛特里哥脚踏圣画像时,天刚破晓鸡啼叫三声。这幕像极使徒彼得,也是作者自省,远藤周作也曾驻足17世纪圣像画前,黑色痕迹破坏了铜画像外观,那是数以千计基督徒放弃信仰而用脚踩下后形成的。他自问:我会不会踏在上面?当那些人放弃信仰时有什么感觉?
《境界》独立出品【奥斯卡专题之三】
文| 文道
2017年奥斯卡提名电影《沉默》(Silence),是根据日本著名作家远藤周作(Shusaku Endo)著作《沉默》改编的作品。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称:“远藤周作是20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20世纪天主教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沉默》堪称战后日本文学代表作。”
《沉默》讲述了17世纪初,德川幕府实施禁教令,驱逐所有天主教神职人员。但少数神父仍留在日本,于是遭到残酷迫害。此时,葡萄牙神父费雷拉(Ferreira)弃教的消息传回欧洲。费雷拉的三名学生不相信恩师弃教,他们于1638年从里斯本出发,远渡重洋来到日本,希望继续传教并探查真相。
几番周折后,三人中的洛特里哥与卡尔倍终于偷渡到九州,并联系上隐匿在乡村的日本天主教徒。不久,他们的宣教士身份暴露,掩护他们的若干村民与卡尔倍神父相继殉道。狡猾的日本官员井上对信徒用刑,以此威胁洛特里哥神父弃教,于是,一场关于信仰的生死考验,便临到了神父和信徒身上。
“云间地狱”拷问信仰
影片的开始,日本人把一些耶稣会的宣教士带到一个有着滚烫泉水的地方,人称“云间地狱”。滚烫的热水浇在那些被脱去衣服的耶稣会等宣教士身上。他们用穿了孔的小水瓢,那样水就会缓缓地流出来,痛苦也会被延长。每一滴溅到身上的水,都会让人痛不欲生。他们被绑在木架上被逼迫到要放弃自己的主,但他们忠于信仰,至死不屈。
费雷拉在写给差会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我从不觉得日本是一个光明的国度,但我从未见过它像现在这样黑暗。所有的威胁和压迫方式和以往不同,让我们难以进展。”但费雷拉也看到其他宣教士所做的见证:“皮肉之苦只是更让他们证实了信仰的无穷之力,以及主与他们同在。部分人被留在山上33天,他们的勇气激励着我们这些秘密留在这里的人。我们不会放弃这里的基督徒。主的爱,只让我们更强大。”
根据基督徒作家杨腓力的介绍,我们得知:在历史的某段时间,日本似乎曾经是亚洲最成功的宣教工场。方济•沙勿略是创立耶稣会的七位会士之一,他在1549年到达日本并用两年时间建立了一家教会。在一代之内,基督徒的人数激增至三十万人。沙勿略称日本为“我心里的喜悦……最适合基督教的东方国家”。不过到了那个世纪的后期,幕府不再信任外国人,政策开始改变。幕府驱逐了耶稣会士,并要求所有基督徒放弃他们的信仰,改而登记为佛教徒。不久之后,二十六宗钉十字架事件掀起了日本基督徒殉道的序幕。
幕府逼迫信徒弃教最成功的手段就是天主教注重的圣像画,那些同意踏在圣像画上的日本人会被宣布为基督教的叛徒,并且获得释放。幕府则会追捕并处决那些拒绝的,这是日本教会历史上最成功的灭绝行动。有些基督徒被绑在海里的木柱上等待潮涨将他们慢慢淹死,有些则被扎在木筏上随水漂走;有些在滚热的泉水中活烫,还有的被倒挂在满布尸体和粪便的深坑之上。
到了19世纪末,日本终于容许在长崎开设一家服务西方游客的天主教会,神父们惊讶地看见日本的基督徒从山上鱼贯下来;他们是地下的基督徒,秘密地聚会了240年。不过,在没有圣经或礼仪书指导下的崇拜也有其代价:他们保存下来的信仰奇怪地融合了天主教、佛教、万物有灵论和神道教。
远藤周作在一本叫“后记”的小书里,说到了洛特里哥的原型,本名叫鸠杰贝•凯拉,生于西西里亚,为寻找费雷拉神父,于1643年6月27日在筑前大岛登陆,偷偷传教,但随即被捕,被长崎奉行所送入江户小石川监狱。在这里受到井上筑后守审问,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日本妇人为妻,住天主教住宅,于1685年逝世,享年84岁。与他一起来日传教的阿洛世、卡索拉两人皆于拷刑后弃教。远藤周作也声明,小说中的洛特里哥和卡尔倍与史料记载的是不同的。
“我会相信祂,直到最后一口气”
在前往日本的路途中,洛特里哥回想到,“迫害开始以来,整整20年,天主教徒的哀号撒在每片日本的黑土,神父的鲜血不停流淌。教堂一座座倒下。”但即使在逼迫最严厉时,主留下了复兴的火种。洛特里哥借用教父特土良的话说“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影片中惨烈的逼迫画面,也证实了这一点。
圣经告诉我们,凡是神的子民都要面临各样的逼迫。今天我们处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中,但这个世界对神子民的逼迫从未停止过。 2015年2月15日,恐怖组织ISIS发布了他们斩首21位科普特基督徒的视频。视频显示他们穿着橙色囚服跪在黎波里附近的海滩上,ISIS恐怖分子站在他们背后,准备行刑。这21位科普特人被称为“利比亚殉道士”,他们因为基督教信仰被杀。
国际基督徒关怀组织报道,尽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他们拒绝否认信仰。一位受害者的妻子说,丈夫“坚守信仰,为基督之名殉难。他的信心非常坚定。我为他骄傲。他让我们抬起头来,尊荣了我们和所有的基督徒”。另一位家庭成员也说:“我很高兴,我的兄弟现在天堂,与耶稣同在。我爱我的哥哥,他在地上活着的时候爱他,但现在比以往更爱他。他因为耶稣基督的名殉难。”国际基督徒关怀区域经理威廉(William Stark)谈到这21位基督徒时说:“他们的忍耐、盼望和爱将继续成为全球教会的榜样。”
另外,在前不久,全球基督徒新闻(Global Christian News)报道,印度一个部落的居民对巴图(Bartu Urawn)一家的逼迫。巴图10年前离开土著部落的宗教,并改信基督。这个部落的人对此感到愤怒,为报复这家人不肯放弃基督教,2016年冬天村民们将巴图夫妇泡在寒冷的池塘中超过17小时。
这对夫妻从下午5点到第二天上午10点一直站在冰水中。挨过寒水后,村民们将这对夫妇拉出来,继续殴打他们。虽然巴图和妻子都熬过殴打,但巴图患上中风,身体不能动。巴图的儿子贝内斯沃说:“我的父亲第二次中风,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的手和腿不能动,最后死了。”巴图因为神经损伤而两次中风后,于2017年1月20日死亡。
“村民们一直在问我父亲是否愿意抛弃基督,返回萨尔纳教。他每一次都说‘我不否认基督……我会相信祂,直到最后一口气。’”巴图的儿子解释说,他们一家并非村里唯一一家10年前改信基督教的家庭,还有另外九个家庭决定相信基督。不过因为持续受到回到本土宗教的威胁,七个家庭放弃了基督。这让我们看到,殉道者的死只是为基督的死作见证,他们为福音所做的见证不仅是言语上的笃定,更是亲身经历自己所宣扬的福音。
“耶稣正是为了叛徒而死”
电影中,洛特里哥脚踏圣画像时,天刚破晓,鸡在远处啼叫了三声。这一幕,不仅像极了使徒彼得的经历,这也是作者的自省,远藤周作也曾驻足在一个陈列着17世纪的圣像画实物的玻璃柜前凝视。黑色的痕迹破坏了铜画像的外观,那是数以千计的基督徒放弃信仰而用脚踩下后所形成的。他自问:我会不会踏在上面呢?当那些人放弃信仰时有什么感觉呢?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天主教的历史书只是记载了那些勇敢、光荣的殉道者,并没有那些离弃信仰的人。
二战后,远藤周作到法国研究一些法国天主教小说家。在法国的三年里他陷入了情绪的低谷。更糟的是他染上了肺痨,必须切除一边的肺,并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他说,让他病倒的其实是基督教。在他的家乡被拒绝,在他的属灵家乡也被拒绝,远藤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信仰危机。
在欧洲的进修结束、回去日本之前,远藤周作到巴勒斯坦去考究耶稣的生平,而他在那里有一个转变性的发现:耶稣也曾遭受拒绝。尤有甚者,耶稣的生平就是被拒绝所定义。他的邻居将他赶出城,他的家人质疑他的精神状况,他最亲密的朋友出卖他,而他的同胞则用他的生命去换取一个罪犯的生命。在他整个传道的历程里,耶稣刻意在贫穷和被拒绝的人中间来往:他触摸那些麻风病人,与不洁的人共膳,饶恕那些盗贼、奸淫者和妓女。
有关对耶稣的这些新洞悉,对远藤周作而言,无疑是一记当头棒喝。他看见耶稣本身并没有逃避耻辱。在西方文化里,有关耶稣的众多描绘,都只不过是罗马的光辉和帝国权力形象的投射。耶稣本身却如先知以赛亚所描绘的受苦仆人:“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
耶稣是为罪人而死,是为软弱的人而死,是为那些曾经背叛祂的人而死。对于那些像费雷拉和洛特里哥表面判教而引起反感的人,远藤周作指出基督教会的两大创立者:彼得曾经三次不认基督,保罗是首批逼迫基督徒的人。倘若恩典没有盖过那两个人,教会或许根本无法起步。
杨腓力说:“我们是那么容易忘记教会是那些曾经背叛他们的主的门徒所建立的。当宗教和政治的当权者将耶稣判死刑时,没有一个愿意站到他的旁边。在他最有需要的时刻,那些门徒都逃得无影无踪。那在鸡叫之前发誓并三次否认他的,正是最勇敢的门徒彼得。耶稣正是为了叛徒而死。”
彼得曾经软弱到极点,他自己的软弱曾经给他当头棒喝,但他被圣灵更新时,他就变得勇敢无比,他的勇敢不再是先前的那种冲动鲁莽所表现的勇敢,而是沉稳老练、坦荡无惧的勇气,他甘愿为主的缘故受苦。
特土良也说过另外一句话:“神挑战我们经历苦难并向祂告白。祂要求属祂的人须勇敢无惧,连祂自己也展现出如何藉圣灵赐下的勇气胜过肉体的软弱,这是圣经里众使徒的生命见证,特别是在圣灵的彰显与掌权之下,基督徒一无所惧。”可见,一个没有真正悔改、被圣灵更新的人,是无法为主做见证的。
“我所害怕丢的脸皮是张骗子的工具”
电影中的日本人吉次郎,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犹大。吉次郎三番五次地当众出卖信仰,洛特里哥对吉次郎非常绝望:“父啊,基督怎么会爱这样的卑鄙之人呢?这个地方四处有邪恶,但在邪恶中我也能感受到力量,甚至美,但吉次郎毫无力和美可言。称他为‘恶’,他都配不上。”
电影中,多次背叛信仰又多次忏悔的吉次郎来到洛特里哥面前,向他忏悔,想必吉次郎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吉次郎是否真的悔改,我们不敢定论,但神父洛特里哥的一段话却值得深思:“他们(日本信徒)极度渴望着信仰真切的标记,我便尽我全力,只是我担心比起信仰本身,他们更珍惜这些迹象。”这些信徒渴慕神父胸前的十字架、手中的念珠。如果吉次郎的信仰只停留这些外在的东西上,就无法更深认识神,他的背叛也是预料之中的。
远藤周作认为,基督教想要被日本人有任何吸引,基督教必须强调上帝慈爱的一面,就是那饶恕过犯、愈合伤口、吸引而不是强逼的爱。远藤周作在《耶稣的生平》中对耶稣之爱的一面写道:“祂瘦削;祂没有什么。然而有一件事关于祂的——祂从来没有离弃那些有麻烦的人。当女人在流泪时,祂在她们的旁边。当老人家感到孤单时,祂静静地跟他们坐在一起。那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那些下陷的眼睛被爱所充满,就比神迹更深刻。论到那些离弃祂的人,那些出卖祂的人,祂的嘴唇没有发出一个责备的字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祂是那忧患之子,而祂只是为他们得到救赎而祈祷。那就是耶稣的一生。”
耶稣在地上的服事,充满温柔忍耐,不是强逼的爱,就像《路加福音》中那位耐心等待儿子回家的父亲一样。基督徒灵命的成长起始于承认自己的破败不堪,不承认自己是衣衫褴褛的,我们就无法成长。
基督徒作家曼宁说,今天教会最大的弱点是我们拒绝接受自己的破败。“我们隐藏它,躲避它,掩盖它,我们匆忙用化妆品装饰一张正直的脸,要让自己在公众场合得赞扬。就这样,我们在他人面前呈现稳定的属灵状况、快乐的外表,并且漆上自我不以为然的幽默感,那被误认为是谦卑。可笑的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爱论断、懒惰、易受伤、神经质、恐惧的一面,因为我怕丢脸,我所害怕丢的脸皮是张骗子的工具,不是我的。”天父正等着每一个衣衫褴褛的浪子回家。在十二个门徒中,除了犹大以外,其他的门徒从一开始的四散而逃,最终都回家了。
“我降生这世界就是为了让人践踏”
洛特里哥在写给范礼安神父的信中问到:“毫无疑问,主听到了死难者的祈祷,可他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吗?他们承受了这么多磨难之后,我要如何解释主对受难者的沉默。”洛特里哥感觉不到主的存在。他说:“主啊,我反抗了你的沉默。”但主说:“我和你一起受苦,我从未沉默。”
远藤周作后来抱怨《沉默》因着它的书名而受到误解。他说“人们假设上帝沉默不言”,而事实上在小说中上帝确实有说话。当那个日本翻译官急切地劝说洛特里哥,“只是形式而已。形式而已,有什么关系?形式上踏一下就行了。”这时铜像里的基督对洛特里哥说:“踏下去!踏下去!我比任何人更了解你脚上的痛苦。我降生于这世界就是为了让人们践踏。我背负我的十字架就是为了分担人们的痛苦。”
后来,洛特里哥用一生的磨难,来理解自己的信仰。当费雷拉帮助检查所有进入日本的私人物品中,是否走私宗教物品时,费雷拉说:只有我们的主,才可以评判你的内心。电影的最后一幕,死后的洛特里哥尸身蜷在一个缸内,镜头慢慢移进去,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十字架,他没有背弃自己的信仰。
在远藤周作畅销的著作《耶稣生平》中,远藤周作相信基督教无法在日本产生什么影响,是因为日本人心目中的基督教就是拥有雄伟的大教堂、有亨德尔和巴赫的宗教杰作,但日本人却不知道基督教的内核:就是一位“让自己成为无有,取了奴仆本质的”上帝;一位走进耶路撒冷时仿佛无助地哭泣的上帝之子。当洛特里哥看到自己任务的失败以及引来更多人的牺牲,他才认识到耶稣的面容是刻着人类受苦的印记。祂是一位受苦的救主。
就是这样一位受苦的救主,深入到人类的苦难当中。祂与受苦的人类在一起。德国神学理论家莫尔特曼在《被钉十字架的上帝》中指出,通过受难,“基督成了被鄙夷、被遗弃、被压迫的人的兄弟”。他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是广岛受到核弹光辐射的孩子,是越南美莱村被美军残杀的妇女和老人,他分担着人类的痛苦。
著有《冰点》的日本基督徒小说家三浦绫子,她年轻时得了当时视为不治之症的肺结核,卧病在床10多年,其后脊椎溃疡、带状疱疹、紫斑症接连找上她,晚年的时候又患上癌症、帕金森病,但脆弱的生命却很坚强。她非常喜爱圣经中的《约伯记》,她曾说:“有相当长的时间,我因为病痛一直躺在石膏床上,我的嘴边常常挂着一句话正是‘上帝赐的,上帝收回。愿上帝的名受到赞美。’上帝赏赐给我一切,也收取一切。约伯他说,向上帝求来的也好,上帝赏赐的也好,归还给上帝的也好,总之全部都是美好。”
三浦绫子认为,“只要福分,不要祸害”是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我们时常祈求上帝,对上帝做各种祷告,但我们非常自私,只知一味地向上帝求讨。我们祈求疾病治愈、生意兴隆、家族平安。如果上帝给了我们建议,我们却拒绝,那是很任性、很难看的。”
人在面对苦难时所当有的态度是交出自己。我们的信仰是否合理,乃在乎所信的对象是否可靠。再没有比十字架上的救主更可靠的了,祂与我们一同经历苦难。十字架没有化解人们对苦难的疑惑,却为我们带来崭新的眼光去看苦难。
跟随基督的人,我们要训练自己的眼光,好使我们如希伯来书的作者一样,轻看这个世界,仰望那救我们脱离死亡与黑暗的救主。这样的眼光能看清邪恶的虚张声势,就如使徒约翰在拔摩海岛上所见证的一样:救主已经得胜,光辉照耀全地。
这样的眼光聚焦在加略山上的十字架上:耶稣背起十字架,走向献祭的地方。祂走上了一条“被神遗弃”的路。祂呼喊着:“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可15:34)当耶稣被挂在十字架上,没有声音出来喊停。当刀刃刺入祂的身体,没有力量前来阻拦。
神的儿子死了,天父的心悲痛。但第三天来了,这是我们的盼望。复活的清晨,面对空坟墓旁哭泣的父女们,天使的信息是:“不要一直在坟墓旁哭泣。”其他的神死了,就是死了,而人类的救主却为我们复活了。复活不是结束,而是崭新的开始。
(注:本文史料部分参考了杨腓力的《灵魂幸存者》等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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