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才知道,人人都有罪

导读:我们是一群惧怕爱的人。父亲们这样被对待,也习得了这种方式。每代人都有他们必须解决的时代问题,亲子教育从来不是父亲的关键词。他努力活下来,让我活下来,我上学了,我来反思父爱的缺失。我不是在和父亲较劲儿,而是一起跑一场接力赛,靠自己永远无法斩断自我中心的代际传递。
《境界》独立出品【主编连线】
文 |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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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父亲什么时候夸奖过你吗?我清楚记得,刚上初中的一天,家里的灯坏了,我们住的是东北那种日式老房子改造的民居,房架很高,地上铺着吱吱扭扭的地板。爸爸拉过写字台,再把一张椅子放在上面,人站上去,脚下有点晃。我站在旁边扶着椅子,同时仰头留意父亲的每个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爸爸还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等他用手势传达明确的指令之前,就捕捉到维修的进展,预判他下一步的意图,提前把一把十字花的螺丝刀高高举起,递到他的手边。如果这时候他需要的是一字头的螺丝刀,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以50%的成功概率恰好满足了他当下的需要。这时,房顶好像裂开了,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你眼力见儿不错啊!
刚信主时第一次读《马可福音》,看到耶稣在开始服事之前,受洗时天裂开了,天父对他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被父亲夸奖的情形。那个多年前的下午,十二岁的我仰着脖子,像渴极了的登山者张嘴伸出舌头等着岩石上滴落的水珠。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期待得到父亲的肯定。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刚拿到驾照,第一次开车载父亲,心里很紧张。因为我爸有几十年驾龄,平时最喜欢摆弄车,别说开车,把每个零件拆了再装回去都没问题。我生怕自己这个新手司机力道控制不好,急停猛冲惊了乘客,所以踩油门就像在摸婴儿的脸。爸爸下车、上楼、进屋,坐下来才对妈妈说了一句:你还别说,刘阳油门踩得还挺准。这是我人生从父亲那里收获的第二次夸奖。
中国父亲似乎总是怕表扬多了就惯坏了孩子,孩子就特别脆弱,影响存活。社会很残酷,所以在家里就先打压你,免得你以后不适应。为什么不是江湖险恶,长大成人很扯,所以家里要更温暖一些,免得孩子一进社会就被PUA?天父上帝不知道耶稣正式入职后要面对极大的挑战,简直是羊入狼群吗?耶稣遭遇严重的职场霸凌,被嫉妒仇视直至失去生命。如果天父和地上的许多父亲一样的想法,祂要耶稣办的可能就不是洗礼而是丧礼,让孩子提前适应必死的结局。
回头再琢磨天父的那句话,“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细品品,这是夸奖吗?夸奖是对一个人的行为、状态、表现给出称赞。如果孩子100分的考试只得了20分,家长签字的时候很难夸出口说:考得真棒,虽然空了这么多题不会写,但写出来的差不多全对了呀!这也太违心了。但是这时候你可不可以对孩子说,虽然你考砸了,但你是爸爸爱的孩子,不会变;爸爸喜欢你,也不会变。这就是“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的意思。耶稣还没开始服事呢,也就是说,无论他服事效果怎样,考试成绩如何,工作绩效高低,天父说我都爱你喜欢你。
原来这不是夸奖,而是表达爱的关系。夸奖是跟着标准走的,达标甚至超标了、条件满足了,才能得到夸奖。爱是无条件的,爱之所以是爱,就因为它拒绝被标准和条件限制。就因为你是父母的孩子,所以你可以敲门回家,坦然接受父母的爱,听到他们对你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一句可抵门外多少风寒呢?
另一件父亲很担心的事,就是生怕我会因为被他夸奖多了就骄傲,尾巴就翘上天了。后来随着我接触到更多人,才发现不只是我的父亲有这种想法,原来这不是他的个人特色。这种情况很普遍。与此同时,很有趣的是,我从来没遇到过担心孩子被批评太多因此自卑的中国家长。
这提醒我,我们的父亲一定共同受到了某种东西的影响,他们就像向日葵,被同一个太阳照脑袋,导致把头一致偏向一个方向;或是如同在同一场霜降中倒伏的冬小麦,陷入一种集体性的生存焦虑,深入骨髓:一方面他们是社会最微小的个体,担心自己因为骄傲得罪了群众,被群体排斥碾压,命运凄惨;另一方面他们又像一个手握权力的人一样,很懂得通过指责打压占据优势地位,从不轻易表扬人,以此降低管理成本,因为低自尊的人听话好拿捏。
我们是一群惧怕爱的人。父亲们这样被对待,也习得了这种方式。他们很难抗拒潜意识里的诱惑,孩子特别儿子为他们提供了实战演练全套治国之术的唯一机会。比如小时候淘气挨打,我可以接受,但我爸打我的时候提出的要求困扰了我很久,他让我别哭。但他并不因此就打得轻一点,他甚至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哭,我让你哭,还哭这么大声”。后来我做了南方一家媒体的主编,一年收到四百条不允许报道的禁令,才顿悟原来我爸无师自通,他是在模拟如何“控制舆论”。在闭环管理中,家丑外扬会影响管理的效果,因此是不被允许的。父亲当然不是有意为之,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其实最顽固生长的骄傲,是一个孩子的自我形象因为被贬低而自卑,却无法通过正常途径缓解,为了自救而用扭曲的骄傲进行过度补偿,强行为自己的存在涂抹一道蹩脚的亮色。就像跷跷板,一端被压得过低,另一边就被抬高。这种骄傲与自卑胶着在一起的人格,在人群中很常见。
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每年都能看到老兵在操场上带那些刚入伍的新兵。新兵蛋子一个动作不利索,老兵飞起来就是一脚,黄飞鸿一样。大院里不论你是多淘气的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还有一条出路,就是送去部队,第一年回来个个脸上都挂着那种梦醒时分却又不敢大声叫出来的拘谨的笑。
大院里有个游泳池。我爸上年纪之后有一天跟我说,当年他当新兵的时候,连长集合所有人,找个水泡子边示范动作边讲解要点,然后就把他们一车人拉到松花江边上,下饺子一样跳进江里武装泅渡,人到对岸什么都学会了。那一刻我很庆幸,幸亏我爸没空教我,游泳是我自学的。我也更理解父亲。我学不会学不好,只不过少得他的一个夸奖,而他如果学不会学不好,水立马就会呛进鼻子,他就没有理由存在,他就不配活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禁不住想,如果父亲当年没有坚持到对岸,虽然祖国解放了,我的家却沦丧了。
这对我是一个释放,我开始意识到,每代人都有他们必须解决的时代问题,亲子教育不是父亲的关键词。他活下来了,我出生了,我上学了,学历比他高,我来反思父爱的缺失。我不是在和父亲较劲儿,而是一起跑一场接力赛。
我与父亲的关系成为我自己做父亲时很大的祝福,帮助我明白父母的认可对孩子多么重要。父亲给我最宝贵的礼物,就是警醒不要让自己的聪明成为孩子成长的咒诅。我自己也有完美主义倾向,心里的标准也很多,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给我的提醒,我十有八九也会每天用批评指责来表达对孩子的爱。现在我知道,找各种机会夸奖孩子鼓励孩子是我作为父亲的责任。
魅力型领袖和虐待型组织,知道多数人成长过程中获得的肯定和鼓励远远少于健康人格发展所需要的,所以他们就利用这个破口操控人为其所用。孩子从父母那里获得充分的接纳和肯定,相当于疫苗,帮助我们的孩子不会被世界的各种巧技所感染和奴化。
这几年朋友圈最流行的视频几乎全是谈亲子教育的,为什么?因为当我们这代人不再做评判父母的裁判,而是亲自下场养起了孩子,就发现“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我们这一代还只是在长大之后抱怨抱怨父母,我们养出来的孩子却连坚持上学、坚持活着都很难做到。我们以为靠自己就能斩断自我中心的代际传递,就能阻断无孔不入的文化的污染。我们的自信与乐观碎了一地。好处是帮助我们原谅父母,原来他们的错也可能是我们的错。
耶稣尚且需要在做一切事以前,先在天父的爱里找到自己身份的确据。不找到真正的父就开始养自己的娃,我们是依然不清楚自己是谁的孤儿或逆子,却以为自己可以带领家人躲开遍地吼叫的狮子,能拔着自己的头发带领一家人离地而诗意地栖居。
与天父丰盛的爱连通,才能摆脱射钉枪一样钉在孩子身上的各种标签,才能脱离或明或暗的比较和争竞。家就像飘浮在宇宙里的太空舱,爱是家中的氧气。每个父亲和母亲都面临一个诱惑,用拧紧或关闭氧气阀门的方式教养孩子,威胁他们如果不听话就收回爱。无论你的初衷多么良善,记得氧气不能关,就相当于你不能掐住孩子的脖子告诉他“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基督徒父母更要警醒,不要总是以神之名威胁要关掉氧气,成为绊倒孩子信仰的人。相比孩子的问题,你岂可犯这大罪得罪神呢?
我至今记得人生第一次出席的毕业典礼,我坐在礼堂里一时不太适应。以前我也毕过业,领导在下面坐一排,从没听说哪一届邀请过父母参加。因为我顽劣成性,父母一开家长会都是满脸的愧疚,“养了这样的孩子,我们给学校添麻烦了”。花朵是祖国的,父母不配出席。香港的这间基督教幼稚园仿佛替社会认可了我做父亲的资格和权利。
没想到毕业典礼前一天,孩子感冒了,晚上吃了药才退烧。第二天上午,我这个爸爸坐在台下担心得不住祷告。轮到孩子出场表演舞蹈,我眼睛一直盯着台上,不知道他药劲过去之后还烧不烧,生怕他在台上晕倒了,根本顾不上看他跳得怎么样。只要他人还在就好。
那次经历帮助我稍稍明白一点天父的心。天父只要看到你这个人,你不用做任何事证明自己,祂就“默然爱你,且因你喜乐而欢呼”。我很难想象,我什么也不需要做,天父看到我就能笑出来声来。祂代替地上所有的父亲对孩子说出那句“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祂也对地上所有的父亲以及母亲说出那句“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爱偶尔迟到,却从不缺席。因为现在是耶稣亲自做天父和我们之间传递爱的快递小哥。
片尾曲:《天父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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