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舍己的爱很难，舍己之后的交托与放手更难，难到多数时候母亲们并不说出口。觉得简单的人，或许还不懂得爱。福音就在每个最困难的地方等着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凭信心一跃，我们和她们此生从未被人接住的命运，因为跌落在祂的怀里而被彻底改变。
《境界》独立出品【主编连线】
文|刘阳
每年母亲节都想写点什么，却一直没能写出来。甚至关于父亲，也写过不只一次了。对母亲的所有感受，都被我用来和同工讨论关于母亲的选题：某部电影、某个故事、某篇文章，我藏在这些后面。
谈论父亲相对容易。母亲对一个人此生的存在具有根基性的影响，在每个孩子曾经赖以维生的日子里，这种影响已经长进血肉，以至于我们难以辨认，无从开口。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趁着妻子怀孕，我们邀请父母来帮忙坐月子，其实是想让他们更多接触信仰。当地的气候很像东北老家，四季分明，冬天雪很大。他们抵达后的第一周，我和妻子去一位教授家中参加团契，那天读到人子说：“看呢，我的母亲，我的弟兄。凡遵行神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亲了。”
有一天走在校园里，路过一间美国会堂，听到里面的歌声，我邀请他们进去参观一下。妈妈宁可站在门厅前面，执意不肯走进教堂的门。等到她不是为了迁就我们、不是为了和父亲争得我们的好感，而是自己甘心愿意踏进教会，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当时他们第二次去美国帮我们坐月子。用父亲的话说，他和妈妈很惊讶，我们还会邀请他们去帮忙。老大一岁多点，顽皮好动，不听奶奶的，奶奶抬手就是一巴掌。我一时没忍住，冲口而出：“你打他干什么？他还是孩子呀！”中间的对话记不清了，最后以妈妈打了我一巴掌收场，表明这个家里叫刘阳的老大以及他一岁半的小马仔，她都打得。感谢主，这并不是事情的结束。然后就到了聚会的时间，所以那应该是一个周日，妈妈第一次不用我们劝，主动去了教会。
沈颖生病后，妈妈来我们家，扎扎实实照顾了我们一家人三年多。这是她人生最平静的一段时间，近距离眼见着神的恩典如何支撑这个家。她主动告诉我，原来外婆是孤儿，解放前在宣教士办的孤儿院长大，因此和其他农村女孩比，反而幸运地成为上过学堂、会识字的。长大后，我对外婆印象最深的是她圆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是笑的纹路。
“你是喝部队疗养院的牛奶长大的，外婆每天喂你。那时候有几个孩子能喝上牛奶？”原来我人生最初的十个月，是外婆带大的。外婆一辈子有个胃痛头热就祷告几句的习惯，妈妈作为部队医院的积极分子自然看不上眼，她是又爽又飒的女兵，生下孩子就回去工作了。
就是这样，一谈起母亲，好像很自然就要谈到母亲的母亲，因为母亲是一条河，无论那意味着恩典的传递还是恩典的残留。我有时禁不住想，我这么悖逆的人能信主，或许是因为在我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的婴儿时期收获了外婆许多祷告的缘故吧。
外婆的笑容让你觉得，她看到你就很开心。你摔倒了，她就跑过去一把抱起来，看看这，看看那，脸上的神情好像自己受伤流血了。这一幕情形发生在我的想象中。父亲在家庭中通常的角色是教导者，是那个从替你做事到教你做事、后来和你一起做事的人。在做事的过程中，父亲的肯定和认可帮助孩子树立自信，预备进入社会。母亲则提供更基本的接纳，让一个孩子感觉自己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存在，不需要有用、能干，只要我是妈妈的宝，我就可以很快乐，我是被欢迎的，我不是一个被嫌弃的捣乱分子。
现实是，几乎每个孩子都是无师自通的捣乱专家和恐怖分子。我摔倒后，我能够明白他们也担心我，心疼我，但在部队里完成了从青春期到成年的全套过程的父母，会立场坚定、夫妻同心地要我自己爬起来，然后批评我是因为哪里哪里没做好所以才摔倒。这基本上是一个流程管理、品控的思路。一种证明自己的冲动已经被内化在我们里面，就是不断证明自己是值得存在的。如果我们需要细心呵护、耐心调教才能长大成为可用的工具，我们就是给领导添麻烦，就是浪费祖国宝贵的资源。
外婆的笑容作为一种素质的失落，会动摇一个人的根基；普遍的失落，则会撼动一个民族的根基。恐惧、不自信、怀疑、争竞，这些渗入集体性格的底部沉潜下来，在民族的每个重大关头都让我们无法选择最优路径，变得更依赖威权。
重读福音书，路径依赖被打破不是从口号宣言开始的，天国的临在是从一个母亲开始的，这位母亲生下了Baby耶稣。马利亚把天使的话放在心中“反复思想”。贫穷的女子，仅有的嫁妆就是贞洁；未婚怀孕意味着她在当时的社群中要面对可怕的羞耻和彻底的失败，而且注定要背负一辈子。“反复思想”的结果是，她情愿顺服，照神的旨意成就。从此我们看到，这位母亲的生活里常常出现一个场景，就是“存在心里，反复思想”：她把耶稣诞生时天使报喜、天军赞美的事“存在心里，反复思想”，她把少年耶稣在圣殿渴慕神话语的执着和日常生活里对自己的顺服“都存在心里”。
回想这对母子之间从一开始就非同寻常的连接：他们被绑在一起，要一同面对社群的歧视和排斥，幸而父亲约瑟因着对神的信心化解了这个危险；随后他们一家人要躲避希律的追杀，逃亡异乡。母亲没有视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为打扰自己人生规划的头号捣蛋鬼，几乎毁了她的生活。特别是当她听到了西面的预言，“这孩子被立，是要叫以色列中许多人跌倒，许多人兴起；又要作毁谤的话柄，叫许多人心里的意念显露出来；你自己的心也要被刀刺透”。这句很难消化的话，应该也被她“存在心里，反复思想”吧。
我们有时在家中苛刻对待孩子，是为了让他们在外面被所有人喜欢。我小时候常常听到父母这样对我解释他们的行为。我想，他们也是解释给自己听。爱，不需要理由；克制自己不去爱，才需要理由。
今天许多父母听到类似的话，最焦虑的可能是：养儿防老的预期，在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破灭了！这个孩子不可能替我们成功，实现我们的梦想，补偿我们的亏损。有时候，母亲作为女性在社会中的弱势位置，让她不自觉地与自己的孩子结盟，以更加紧密的绑定应对风浪，获得安全感。特别是在有问题的婚姻中，母亲常把孩子作为倾诉对象，获得心理的支撑和感情的代偿。而幼小的孩子其实还没有能力填补成人世界的空缺。神的怜悯就在此发动了，让孤儿寡妇可以依靠祂，而不至于早早掏空另一个弱者心中爱的能力，不至于建立扭曲的依附关系。
一个母亲的心里要装着多少事儿啊！她要学会把多少事带到神面前，才能回头养育好自己的孩子啊！在不但没有任何资源，而且只有负面的示范、诱惑和怂恿的环境里，无数中国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已经尽力养大我们，还让我们获得了远超他们程度的教育，直到有一天听闻福音，以天父儿女的新身份重新拾起、解开地上家族的链条。
妈妈，我已经学会：你自以为对我好的，就是在对我好；我不能要求神看我的内心，却盯着妈妈的行为，我也要按妈妈的内心和初衷来接受她，感激她。想到我们的母亲如何独自吞下生活的伤害和难题，只凭着四个字“为母则刚”。这是她们在贫瘠的年代仅有的精神力量。主啊，你都知道，这不是错，只是因为你同样爱我们的妈妈，不忍她因为这四个字把自己的心无奈地变硬，长出结节、囊肿、癌瘤在代表母性的身体部位上；在他们已经毁了男人，现在又来毁女人的时候，救我们，叫醒妈妈们抓住你。你手上的钉痕，或许最易与人间舍己的母爱相通。因此最后围在你的死亡周围、最先认出你复活样式的，全是姐妹。
福音书里，耶稣最后一周为我们所做的，被非常详细地记录下来。保罗在书信里单单聚焦耶稣的服事：受难、死亡与复活，几乎完全没有提及耶稣的生活。耶稣开始服事前的三十年，他在拿撒勒的日子究竟在做什么？只有路加略有提及。如此富于意味的沉默，是否格外值得我们默想？
耶稣花了一周时间为门徒也为我们做事，做只有祂能做的关于救恩的事；花了三年时间与门徒一起做事；却花了三十年与人们生活在一起。祂和我们在一起，把自己的计划和策略摆在一边，从一个需要把屎把尿的婴儿开始，经历学步期的摔倒，是的，耶稣也会摔倒，和父亲学习谋生的手艺，经历强权的奴役，经历日常的困顿，经历家庭中的悲喜。一句话，耶稣陪我们在一起。神单单与我们同在，不是一定要和我们学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实现什么目标，“祂的名为以马内利”。“祂在你中间必因你欢欣喜乐，默然爱你，且因你喜乐而欢呼”。我想象中外婆看见我就喜欢，看见我就爱我的情形，早在我出母腹以先，神已怀着这样奇妙的意念。因此我们得不到这样的爱就不满足，就会思念。
作为人生活的三十年，是耶稣对人的完全认同，对神的创造不留余地的赞美。耶稣接受约翰施洗时说的，“理当尽诸般的义”，不是仪式性的官宣作秀，而是以人眼可见的一个记号对祂生命的前三十年做出小结。祂全然理解、接纳和拥抱作为人的一切。
反过来看那位母亲。福音书的沉默或许意味着，没有发生什么与你我的日常经验迥异的特殊事件需要被记录，沉默意味着允许我们用来自自己生活经验的想象去填充。母亲没有要这个孩子证明自己与众不同，配得自己的冒险与付出。她无法不视这个孩子为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礼物，她陪着这个注定会离开她、踏进自己使命的孩子长大，大到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他注定离开的日子，最终把孩子交还到神对孩子的计划里，自己退后。
任何一位母亲想到孩子的未来，想到前面吞吃人的世界，很难没有忧虑；母亲“存在心里，反复思想”；一个与神有真实关系的母亲，很难不把这种担忧、思想和痛苦化作祷告。这里藏着一个试探：把神拉进来，帮助我们掌控孩子的人生。爱是母亲唯一的资本，我们本该享受爱，却忍不住使用爱；当爱成为控制的手段，是罪对人最隐蔽和痛彻的伤害。相信神比我们更爱我们的孩子，这对母亲是比对父亲更大的挑战。亚伯拉罕毕竟献上了以撒，利百加却从未献上雅各。
我想，正是这种“存在心里，反复思想”之后，马利亚才能享受每个与孩子相处的当下：与你在一起我就快乐，我随时以你为荣；你不是我达到任何目的的手段和途径；你本身就是奇妙，接受神把你赐给我时、允许我做你的母亲所带来的一切丰富体验；不会因为发现孩子不如自己的期待就发怒，就丢开孩子，就威胁不再付出爱。
舍己的爱很难，舍己之后的交托与放手更难，难到多数时候母亲们并不说出口。觉得简单的人，或许还不懂得爱。福音就在每个最困难的地方等着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凭信心一跃，我们和她们此生从未被人接住的命运，因为跌落在祂的怀里而被彻底改变。
祝每位母亲，在爱中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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