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信主前我们会利用财富、名声、才华提高自我价值和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信主后就学会用属灵的东西遮盖野心和肉体的追求。成功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令人上瘾。偶像崇拜的伪装要被揭开,伪装不只存在于教会或机构中,也在我们心里。当信仰群体被英雄主义骑劫,普通人就会被牺牲。
《境界》独立出品【境界谈】
受访嘉宾|戴永富
采访|新光
播音 | Link & 小花
戴永富:美国普渡大学哲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神学院,曾在归正福音神学院、加尔文大学学习;现为基督教哲学家协会成员、基督教与中华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
用异象拔高自己的价值
《境界》:作为一位印尼华人,你的信仰与服事是怎样与中国发生联系的?
戴永富:我出生在印尼,父亲来自福建,妈妈是广东人;家人过去都是佛教徒。我上的是基督教学校,小学、初中的时候信主了,不久全家人就都信了。高中时我决定学中文,毕业后到北京语言大学学习,后来又去读神学院,在普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当时负责一间美国教会的华语事工。信主后,我感到上帝呼召我委身于中国教会,这也是我去学中文的原因。不管在中美还是东南亚其他国家,我一直服侍中国的学者和学生。
年轻时的一些经历让我重新思考信仰,对属灵争战格外留意——不是指赶鬼,而是指在充满各种冲突的人生里似乎有一种属灵力量在支配人。这些邪恶力量不一定只通过个人,也通过不合上帝旨意的价值观渗透进教会。那时我就想,在这个充满苦难或者邪恶的世界里,人怎么能回到上帝的国度?基督徒怎么在不同的环境中,尤其是苦难中,体会到新的现实?
《境界》:华人教会对世俗价值观、成功观渗透教会后带来的权力运作的问题,往往三缄其口。我们留意到你的写作直面这类问题,并不避讳。请问是什么契机使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戴永富:根据我有限的经历,我发现华人的许多问题如出一辙。我觉得有的问题是东西方文化皆有之,比方说,人自我欺骗的倾向根深蒂固,会利用各种东西——财富、名声、恩赐等等——提高自我价值以及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信主前,我们会利用那些一看就知道一点也不属灵的东西,信主后很快就会用属灵的事物遮盖自己的野心和肉体的追求。过去我们可能为了财富,但现在我们是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事奉,语言上虽然换了说法,内在理念却未必有变化。
有时教会或机构出问题,例如领导犯了错,大部分信徒甚至同工,包括受过装备、灵命显得比较成熟的人,就会选择沉默。这很奇怪。有些人视若无睹,有些人可能是不敢说,还有人即使知道有问题,却会用很属灵的借口淡化问题。
这既出于我的观察,也有我个人的经历。我在服侍中强烈感觉到,组织好像有一种力量,其无形的精神传统和价值观不一定符合圣经,但大家却不得不接受。理想主义者进入后想改变,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被同化了。传统的力量是相当可怕的,有些传统的核心不是基督教的,但是却用圣经里的话包装起来,如果你违背了就好像违反了圣经。创立者的方法和传统被看作不可更改的“祖宗家法”,其言论被奉为金科玉律。里面的人无法培养独立、自由的辨别能力,身不由己却只能随大流。我对这种现象的产生感到好奇。
《境界》:今年获得第94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影片《神圣电视台》(或译《塔米菲的眼睛》)是以美国著名电视布道家金贝克(Jim Bakker)的丑闻为内容拍摄的。1980年代以来,美国公众对基督教的印象随着接连被曝光的教会领导丑闻一路下滑。你认为这对华人信徒是否有所提醒?
戴永富:我觉得主要的挑战在于文化更新,我们的改变不够彻底,用一位印度基督徒孙大信的话说:有很多基督徒像河边的石头,外面是湿的,里面还是干的。人们的价值观、思维没有改变为福音性的。
金贝克和一些同工被捕后,记者问其中一个同工为什么会跌倒,他说了一句相当惊人的话,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说:“是因为我的异象。我把这个异象、使命当作自己的野心,因此有些事明明是罪恶,我却明知故犯。”
后来随着实践和思考的深入,我发现当有人指出教会领导或同工的问题,常有人跳出来用属灵的语言掩盖,比如“虽然他有错,但毕竟是为了神的荣耀”。在我看来,很多人犯了一种成功神学的错误。成功神学不只是鼓吹信主就会发财之类的,更微妙的成功神学是“我们的事工必须成功,我们的异象、使命必须成就”。
不是说我们不可以有自己的异象和使命,但服事上帝和服事我们自己的异象是不一样的。很多人批评成功神学没有触及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我们想肯定自己、保护自己,我们知道自己的脆弱、很多方面不理想,所以想用一些看起来很属灵的东西当做寄托来拔高自己,遮盖脆弱。事工成为偶像,带给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和价值感。
这是罪的逻辑。如果没有十字架的精神,我们就会用事工的成就肯定自己,炫耀表面的成功,威胁灵命的健康。领袖更容易把异象、使命放在上帝之上,教会或机构于是成为英雄主义的化身。一旦这个问题出现,什么事都会发生——我们就会变成骄傲的人,不喜欢批评的声音,想让批评者消失。
为了避免成功神学的感染,我们要与过分的必胜心态保持健康的距离。否则我们不但给英雄主义式的野心打开方便之门,还堵住了神通过失败祝福我们的空间。并不是说我们要像受虐狂一样偏爱失败,而是要警惕:不把成功当成驾驭自己的假神。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和组织的关系很微妙,既受到组织的影响,也会影响组织。所以组织的精神就变成这种有异象的强人向外的衍射,组织内部的成员慢慢也会相互影响。我觉得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心中偶像未除。
摆脱英雄式的自恋
《境界》:近年天主教系统的范尼云和基督教领域的撒迦利亚,两者生前都名声显赫,虽然不断有人指控他们的问题,但直到死后恶行才迅速被曝光。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戴永富:人很容易对成功上瘾,尤其是教会领袖或名牧,被听众簇拥,那么多人喜欢,做英雄的感觉相当好。上瘾后就会自我欺骗,我们需要不断警惕自我欺骗的倾向。这两个人在性方面的罪让人吃惊,但我觉得还有一些堕落和跌倒需要注意。一旦领袖变得骄傲、排除异己,这已经是在堕落了。不一定是贪污或淫乱才是堕落,一旦你失去属灵辨别力和抵抗力,一旦你觉得你有一种异象、使命,让你自以为很重要,就像撒迦利亚一样,用属灵的理由自我辩护,觉得自己有权利享受一些不该碰的东西,你已经跌倒了。
《境界》:今年5月22日,美南浸信会公布了第三方对其内部性侵丑闻的独立调查报告。我们留意到,有人一直以该宗派管理架构松散为理由,因此无权干涉各教会的聘牧事宜,也无法将问题牧者登记并警示其他教会防范。而天主教领域被曝光的丑闻中,往往是宗教系统中的上级将涉嫌性侵的神父调离案发地点另行任用,以此掩盖。两种区别很大的权力架构,却同样罔顾弱势羊群的益处。如何看待教会历史上不同模式的治理结构,是否存在一种更属灵或者更防腐的制度?
戴永富: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有几个前提。第一,基督徒要认识到,只要基督还没有再来,腐败的问题、恶的问题一定会有,而且很难根除。第二,宗教改革的遗产之一就是发现教会不一定站在上帝那边,教会领袖也不一定代表上帝,所以我们需要制度的制约。但制度不是万能的,无论天主教严格的等级制还是基督教的会众制、长老制等等都需要面对人的罪性,制度无法根除罪。但制度也很重要,它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充分条件是我们的灵命。管理教会跟管理社会的不同点就在于,教会需要注意灵命操练。
没有完美的教会体制,最好的做法是要实现对领导团队的良好监督。只是牧师、长老彼此监督并不够,有时候他们会互相保护。教会必须有很强的小组门训体制,加强所有信徒的监督和属灵辨别能力,让信徒更成熟。教会的领袖、同工从小组中产生,同时也参与小组的服侍。这种自下而上、有条理的体制可能会对权力有更好的监督。
小组要注意几点。小组培训不只是关于圣经知识的培训,也要进行基督教价值观、世界观的培训。耶稣说你们当领导的,要成为仆人,这是很不同的价值观。小组里要彼此服侍,操练灵命。要通过价值观、世界观来训练理性;通过灵命操练来训练感性,通过实践来培育行为。
小组不是万灵药,但起码可以避免属灵权力的高度集中,同时也不是把监督权完全交给会众,那样做也有弊端。
健康的小组可以成为领导和会众之间的中介。虽然教会运作中权威和等级都会实际出现,但基督教的组织是建基于十字架的逻辑。家长制和绝对的等级会把教会领袖放在一个最不需要舍己的位置上,而属灵的黑暗势力最怕的就是舍己背起十字架的生活方式。耶稣和保罗并没有放弃属灵的权威,但他们的权威是建立在谦卑虚己之上的,他们愿意拉近和信徒的距离。
据我有限的观察,一些华人教会的领导模式倾向于英雄主义式的。我们很佩服那种能说会道、聪明绝顶的领导。把所有事情所有权力都给他,人事、财政、行政都跟着他走,是不是很危险?这种文化对内会鼓励制造英雄,出了不少“神学愤青”,对外激情高涨地矫正他人的神学过错,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信仰豪杰自居,攻城略地增加本教会和本宗派的荣耀。这也是英雄主义的表现,用过于狭隘苛刻的界限来划分敌我,享受批评人带来的优越感,借着战胜敌人来肯定自己的英雄本色。这种制造英雄的奋斗哲学与十字架精神截然不同。与其说这是对真理的热爱,倒不如说是自爱。
华人教会选人往往重视恩赐,忽视心理健康。很多跌倒的同工都暴露出自我形象低落、缺乏安全感的问题。一些基督徒对心理辅导很排斥,但其实心理学的知识也是从上帝来的。再者,人有自欺的倾向,基督徒有属于自己的特殊语言体系,有时候我们分析问题形成了固定的说法,例如“你的问题就是缺乏祷告”,“你要更渴慕神”,但问题有时更复杂,而亲近神的信徒是爱真理的,所以要敢于面对自己问题的复杂性。教会应该重视辅导事工,不单用来帮助弟兄姊妹,也可以通过辅导机构提供同工的心理测试、辅导和问卷。
当然,不是说你要成为一个完全没问题的人,这是不现实的,也太苛刻了。最根本的是这个人愿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是不是受教的人。此外,一定的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可以帮助避免理想主义和不成熟。
《境界》:你对服事者有什么建议?
戴永富:华人领袖和同工最好要实践生活的多样化,不要把事工当做人生的一切,要有事工以外的爱好,在服侍以外要有个人和家庭生活,花时间陪伴家人。不要把整个人生都和事工捆绑起来,这很危险,我们很容易上瘾。
其次要培养说真话的习惯。当然说真话也要温和,不要粗暴;不要变成一个圆滑的人,八面玲珑,这是很糟糕的。个人层面的罪,可以在私人空间处理。如果领袖滥用权力,伤害他人,特别是性侵之类事,教会不能只跟受害者说“没关系,你要饶恕”。牧师的职分是公共职分,当问题很严重(例如:性侵)且已牵涉到教会内外的很多人,教会要聆听受害者的声音,认罪也需要面向公众。不能以神的荣耀为由遮盖问题,这样就等于用不荣耀上帝的东西来荣耀上帝,这是自相矛盾的。
其实在负面事件中,许多基督教组织考虑的并不是神的荣耀,而是自己或组织的生存,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耶稣说,“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去生命”。我们跟世界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因为我们说真话,虽然有时真话对我们没有好处。为了真理,我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负责讲道和教导的同工要战战兢兢,因为讲话容易,行出来难;批评人容易,谦卑自省难;揭露他人的欺骗容易,揭穿自欺难。不谨守自己的心,等于在信仰生活上首鼠两端,搞属灵“婚外情”。我们良心要被圣经约束,不能被错误的教导或教会领袖控制,这是宗教改革留下来的宝贵遗产。信徒有服从教会权威的义务,但教会一旦出卖自己的心,信徒要听从被神约束的良心,而不要为了群体给予的一点点安全感或个人安逸,而把长子的名分出卖了。
伪装就在我们自己心里
《境界》:普通弟兄姊妹如何分辨有问题的组织?
戴永富:如果你把一个基督教组织想象成一个人,它会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个性?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吗?或者特别有野心的样子?它更像一个英雄或明星,还是更像耶稣?在你委身的群体里,你更多看到一个创业的英雄的故事,还是死而复活的基督的样式?
我们可以提出这些问题来评估基督教组织的灵性。组织是被世界定义,还是被基督及祂的十字架定义的?基督教组织的生活是否以非基督的事物——这些东西未必是坏的——为指导性精神?群体内部是否鼓励说真话?是否践行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跟随主的门徒之道?人们的关系是否有明显的等级差别,管理风格是仆人式领导还是家长制?
对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弟兄姐妹,组织如何回应和处理?动辄喊打喊杀,火药味浓烈,还是轻易妥协,在真理上没有坚定的立场?
任何团体都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文化。教会或机构是否有将自己的传统绝对化的倾向?是否把某种社会的生活方式或立场带进信仰,使之绝对化?我们并不是一味的反传统,否则教会就会变得混乱无序,但要警惕的是,传统也容易被属世的价值观熏染,信徒需要常常反省,通过与组织及其传统保持健康的距离,避免对它们产生盲目或逾分的忠诚。一旦基督教组织视自己的成功和存亡为比神的要求还要紧之时,上帝就沦为人们为实现异象和梦想的“高级助手”,十字架的道理就被边缘化。
除此之外,基督教组织对弱势群体的态度也是一个观察指标。当信徒把自己的组织当作自己的寄托或肯定自己的工具,就很容易奉组织为神明,把组织的利益、原则、成功和存在看作比他人的灵魂更要紧。世上所有人及其组织,都有为了保护和荣耀自己而牺牲他人的倾向。人生最可悲的现象之一,就是人或组织的成功和伟大往往都需要拿别人当祭品,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最后,基督教组织若要不断发展,必须有自我批判和自我更新的渠道,否则就会被自己的缺点埋没,被时代淘汰。
《境界》:在今天的教会中如何操练顺服?
戴永富:新教徒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路德、加尔文的属灵后代,所以我们一方面需要顺服,但对人的顺服是有条件的。天主教虽然非常强调等级、顺服,但其对教皇、主教的顺服也都是有条件的,更不要说我们。顺服的条件是什么呢?我们对人的顺服不是直接的,而是以神的话语作为媒介。我们顺服教会领袖是因为他传讲上帝的话,也是根据上帝话语的要求。所以如果领袖或同工不再讲神的话,反而滥用神的话,让人做不合神旨意的东西,我们就不能顺服。我们对一个人的顺服是因为上帝已经把祂的话托付给这个人。顺服也取决于牧师本身的基督样式。权威来自品格,而不是来自等级、财富等因素。
牧师要求你顺服的时候,最好也给你基于圣经的理由。当然我们不能将这一点绝对化,有时牧师可能只是告诉你,“请你相信我”。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我觉得没问题。所谓原则性问题,例如你跟谁结婚,你应该行使自己的自由做出选择并为此负责,如果你只是因为顺服牧者的意见被配婚,我觉得是不健康的。
《境界》:在一些已经公开报道出来的案例中,有问题的领袖似乎也在寻找受害者。例如许多受害者往往诉说自己有童年创伤、在单亲家庭长大、曾被性侵、有过被虐待的经历等等。人们应该如何提高自己的“免疫力”,以免遭遇属灵虐待或其他伤害?
戴永富:一方面像我刚才提到的,教会要加强辅导事工,这是我们常常忽略的地方。另一方面,要警惕用属灵语言掩盖问题,同时也要看到所有问题,包括心理问题,都有属灵的层面。
信徒要有良好的灵命操练,没有其他捷径可寻。所有操练方法最好以读经为出发点,圣灵帮助信徒把神的话刻在心上。遇到攻击时,我们能否有效运用其他的属灵武器取决于我们的祷告。藉着祷告提醒自己,神与我们同在,我们也是活在神面前。属灵争战的得胜不取决于我们英雄般的野心,而是对天父旨意的全然顺服。我们应该放弃力图毕其功于一役的幻想,谦卑的警醒和坚持不懈的信靠,等候神的时间。此外,通过代祷,可以学习不陷在自己的需要里,走出自我中心主义。
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我们多多少少在心理上受过伤害,需要弟兄姐妹的聆听,知道我们的软弱,同时鼓励我们成长。门训小组就是这种诉苦和改变的地方。我在神学院的时候有幸遇到很好的小组,我跟一个朋友无所不谈,即使毕业多年我们还常打电话彼此分享软弱。我们不是孤独的巨人,无法独自成长。
我们需要明白,完美不在任何英雄和属灵伟人身上,完美在乎对完美的不断追求中。我们所能奉献的最好祭物,并非毫无瑕疵的自己,因为这不可能,乃是被基督覆庇的自己。我们要不断揭开支持偶像崇拜的伪装,这些伪装不只存在于组织内部,也在我们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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