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恨相连:恨夺我所爱的女孩,恨不成器的自己,恨诬陷父亲入狱的人,恨不能兑现诺言的父亲,恨不停抱怨的母亲,更恨不公义的世界。我讨厌读圣经,因为每句都指出我有多坏。年轻的我,像趴在窗玻璃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脚下无路可走。
《境界》独立出品【故事】
文|张婧 播音|小凡
怀旧青春片和言情小说,曾是我最熟悉的,现在偶尔一看却仿佛吞了个苍蝇。不是写得不好,而是透过那些人物、剧情和翻腾的情绪,看到年少轻狂还自诩单纯耿直的自己。真实的青春往往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时光,那是一段不断犯错、不断伤害人、眼中只有自己的经历。但我们仍然怀念。
写下本文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以为过去有多美,不要以为青春有多值得怀念,不要以对年轻的美化来表达对现实的愤怒,不要在死人中寻找生命。 回头看我过去的二十九年,把经历一一剖开,才发现生命真是一件奥秘的作品。一位好友说:“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因为我不愿再来。”曾经这就是我的内心写照,我知道,有这想法的不只我一个。
心中有猛兽
我生在江南一座小城,自小父母相爱,家庭条件也不错。母亲从未给我任何压力,不管是电子琴、书法或是素描,闹一闹就不再逼着学了。学业更是轻松,家人虽寄予厚望,却不曾要求我出人头地,只勉励说“笨鸟先飞”。我一直以为自己内心充满阳光和活力,也常被夸是个善良的孩子。朋友喜欢我的笑容,但她们并不知道我常在镜子前研究自己的相貌,几番龇牙咧嘴后发现只有笑起来能让自己更好看。我并不是真的那么开心,只是喜欢为别人带来笑容的感觉。
青春萌动时期,最大的烦恼在初一期末悄然而至——我喜欢上了同桌的男孩。生平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帅气的男生看着我的眼睛说:“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时候,我觉得心都可以挖出来给他。他在年级里很有名,而我是离他最近的女生,虽然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但这一点已令我忍不住沾沾自喜。 直到某天他迟到,入座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我上车碰见晓楠,她的身上好香啊!”没过多久他们便成了年级里公认的一对,而我的嫉妒也成了四处流传的笑谈。我会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查看他们的行踪。有时在公车上偶遇他们,我就故意和同伴大声聊天,笑得格外张扬,以掩盖失落的心情。
初二,另一个男生对我很好,后来他成了我的初恋男友。有了被珍惜被疼爱的感觉,心中的不平似乎被填满,我以为自己不再记挂。但爱情没有那么坚强,嫉恨却真如阴间的烈火。 有一天,我梦见那个能歌善舞、香气四溢的女孩从高楼坠下,好像一只被撕裂的蝴蝶……从梦中惊醒,眼前不再是一片血腥,缓过气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正在暗暗痛恨这不是真的。跟梦境相比,这种咬噬般的痛恨像是一个活体,真实得无法掩饰。那一瞬间,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闺蜜。她说:“或许这就是你心里一直所想的。”我没有反驳,不断思想着这个推论——那个开朗活泼,总是安慰他人的我,原来一直希望那个女孩去死。这真是既让人胆战心惊又有些兴奋的新发现。原来,我还有这样一面,这幽暗竟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甚至不知道这恶狠狠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
那日起,我发现心里住着一只猛兽。我努力学习,阳光满面地生活,并开始初恋,博得的所有赞美都拿来喂养它。我爱它,因为它给我某种不同于“温柔可爱”的力量,让我骄傲、自爱、强大;我相信它是我最真实的伴侣,也不再相信所谓的善良。“每个人心里都有发臭流脓的伤口,不论他生于何地,处于何境。”我这么想,觉得自己长大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的成长像一只冲着太阳吹起来的笑脸气球,顺境和好事都让我慢慢膨胀得更大一点,内部的压力也增加一点;但逆境和挫折却在我眼中变得尖锐,成为可能戳破我的威胁。
中考,我英语考了全市第二,顺利留在省重点,年级排名也不错;高中,恋情有过波折,但还是甜蜜地在一起。排名每月都有,父母几乎不给任何压力,我也装得并不在乎,依旧看漫画听音乐,但心里却丝毫不能忍受成绩有偏差。我常常一回家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拉上窗帘,关灯听音乐,不论母亲如何敲门,就是不开门。母亲非常担心,但也无可奈何。我就在那片黑暗中找寻一丝宁静,忘记排名,忘记成绩,忘记同学之间的是非,忘记老师的训词。
但从高二开始,平衡还是被打破了。一向成绩不错的我开始被赶超,原本成绩不好的男生很快冲到了我前面。掉出前十的那天,我感到自己被他们一脚踩扁,永无翻身之日。考试结束,我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回到家里,再也无法忍受考成这样的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新的排名,便抽了一把美工刀割腕,但是只有浅浅的血渗出来。看着腕间满是伤痕,心里忽然很痛快,仿佛在做一件最勇敢的事。
你觉得我在自残吗? 不,我是在自恋。当经历不能带来自信,我就拒绝接受败阵的自己。我需要被赞美,需要消灭那个变得平庸的自己。割腕举动发生过数次,一直持续到大学。
罪人的女儿
维持七年的初恋在大二结束了,但这并没有成为撼动我内心的事件。我们都还年轻,交朋友、读书、写小说、拿奖学金,过得有滋有味,偶尔也思索人生,却并不真地关心答案,直到大学三年级的夏天,父亲被诬入狱。 得知消息那晚,我拨了一夜父亲的手机。前一晚还在电话里说“谁欺负你我就教训他”的父亲,现在只有一个声音“您所拨的电话无法接通……”。 审讯期间我和母亲提心吊胆,因为涉案金额每日都在更新,甚至还从检方传出父亲包养小三的消息。后来才知道,父亲遭遇刑讯,被迫签署认罪书,还被骗以为母亲要与他离婚。后来,检方还要求调查我,母亲上交了我的电脑,请求他们不要惊动我。
除了我和母亲,无人相信父亲的无辜。大家劝慰时总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不能怪他们,若非真的遇到这种事,有谁会相信巨额赃款、口供及证据都是伪造的?连我和母亲在等消息时,都一度以为父亲真的骗了我们。幸而,母亲的疑惑不过转瞬之间,她对父亲相信到了最后。
父亲获刑十三年。父母辛勤工作几十年,家产不到二十万,被尽数收缴;我们也成了罪犯家属。 烈日当头,我在仇人的办公楼前伫立许久,想着怎样将它夷为平地,但终究什么都没做。
我的世界就此坍塌,一直以来所学的、所信仰的、所依赖的、甚至为之奋斗的,成了杀死我们的。父亲行得正,两袖清风,但在斗争中最先被牺牲的就是他,甚至连朋友也转身变成帮凶。这个我即将踏足求生的“现实社会”,竟然可以如此没有公义,没有公平,充满谎言!
我试着安慰自己,父亲好歹还活着,但这安慰瞬间就变成苦毒。心中的猛兽在嘶嚎,所有的骄傲和尊严被“罪人之女”这个称号撕得粉碎。我情愿父亲真的有罪,也不愿接受这个黑白颠倒的荒谬;更无法接受的,是落入完全软弱、无力抗争的局面,是走到连律师也放弃努力的那一幕,是想死又不得不活着应付的现实。母亲总是一边哭一边说:“你不要恨他们,我不要你变成充满仇恨的人!”但,连她自己也无法摆脱仇恨。
母亲为我借钱,熬完了大四。我考研失败,去了广西的一个县城工作。
踩到死亡边缘
离家去广西之前,见到了漂洋回来的小姨。她在海外受洗归信基督,人温柔了许多,常常陪我们一起流泪。读完她送我的书,我跪在床前做了个祷告,心想,天上能有个爸爸也不错。 有时我会对同事说我是基督徒,但不读经也不祷告,不该看的书照看,不该说的话照说,对原本恨的人恨得更深,但同时又总是显得很开心。我依然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相信人要坚强不要流泪,相信除了自己无人可信。天父上帝,只是个符号般的美丽幻影,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让我感到自己依旧是公主。 广西的生活很艰难,我竟对大米过敏,皮肤一直溃烂,医生不准我再吃米饭。我就每天买很多面包,心烦意乱的时候把它们全吃进嘴里,再吐出来,牙齿也全坏了。没钱也不敢回家,家里只有一边流泪一边咒骂的母亲。不敢打电话,因为我会用最恶毒的话语顶撞她。虽然每天笑脸对人,心中却更恨那让我们落到如此境遇的人。
2007年复活节那天,我本来是要去教堂受洗的,但不知为何在当天上午煤气中毒。半死不活时身体撕裂般的痛,周围又黑又热,很恐怖,送至医院抢救到下午才捡回一条命。醒过来时,我所在外资公司的老板夫妇正俯在病床边看着我。老板笑眯眯地说:“你回来啦。” 那时我正离家千里,过了许久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居然脱口而出:“你们这样好像我爸妈。”老板摸摸我的头说:“我们是的!”南国四月的阳光射进病房,这对瑞典夫妇从此连皮带肉地长在了我心里。
我懵懂地想,或许是神救了我一命。这次真正踩到死亡边缘的经历,也让我不由重新思索生命的意义,更频繁地去教堂。牧师说我太骄傲,经历得还太少,我很讨厌他。但教友很好,晚间聚会结束会送我回家。坐在她的机车后,夜风拂过脸庞,发丝间能瞥见老街昏黄的灯光,仿佛终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我暗想,既然活着和死亡都如此痛苦,那我要多去瞻仰上帝之光,至少离世后是快乐的,而且不用再来。或许,那是“信仰”给我的唯一慰藉。
下车时,我向她道谢。她摇头,有些郑重地说:“你不要谢我,要感谢神。”这个回答令我怔了一下,人大都喜爱被称谢赞美,由此感到自己有价值,是个好人,居然有人这么认真地回绝别人的感谢。我开始感到“真信”的人不寻常。 我开始读经,但依然很痛苦,经上说要爱你的仇敌,我做不到。我觉得这话说得好听,但太高太远。耶稣是耶稣,我是我。
我为仇人哭
2008年工作迁至青岛,我也找到当地的教会。后来同工常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不来聚会。我故意不接电话或撒谎,但他们从不放弃。看着他们读经、祷告、与人相处、渴慕神,我心情很复杂。我也很想那样,明明已经装得很像了,但内里就是做不到。我焦虑于自己的“真相”:工作压力很大,常常出差,对同事多有嫉妒,脾气更加暴躁,和母亲也常在电话中争吵;父亲偶尔获准致电给我,但他杯水车薪的安慰浇在我心头瞬间便转为仇恨。
我把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教会的时候看上去很好很开心,一转身就又尖刻又焦虑。 我买了赞美诗,把不会唱的诗歌挑出来,一一学会,免得唱诗时跟不上节奏,显得不够深情;和姐妹分享的时候,也常常夹杂几句“感谢主”;年长弟兄姐妹的意见,我都全盘接受,免得被说不顺服;听到大家都说“这个姐妹好可爱,好顺服”,我的心里就无比欢畅。 但回到生活和工作中,我就变了个人。工作不能做到完美,我会责怪同事,甚至将供应商责骂得大哭;常常担忧同事是不是做得比我更好,老板会不会更喜欢她,下次出国是不是又轮不到我……整天都活在算计中,想着如何打败竞争者,得到最大利益。
我讨厌读圣经,因为每句话都指出我有多么坏;也讨厌谢饭,那会使我想起自己常常吃了又吐浪费多少粮食;我彻夜读乱七八糟的小说,每天听各种流行音乐,不愿意入睡,也不愿意醒来。2009年9月,这种状态达到顶峰,母亲也多次被我气哭。有天晚上我吐掉嘴里的面包,看着自己,绝望地想:“好脏,我活得不像人,不配作基督徒。”
就在那几天,我读到一句话:“耶稣说,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我抚摸着圣经上那句话,突然觉得那是对我说的。我是个病得很重的病人,耶稣就是为我来的。
我翻出很久不听的讲道录音开始听。牧师念道:“为义人死,是少有的,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唯有基督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为我们死,神的爱就在此向我们显明了。” 字句如此熟悉,我却像第一次听到。最后,牧师提到耶稣对行淫的妇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我低下头揪住床单,过去如流水在眼前铺陈。那个行淫的妇人就是我,用尽全力喂养心中名为“骄傲”和“自爱”的猛兽,那些虚浮的赞美、对同事的嫉妒、心中的恨意、说过的谎话、虚伪的笑容和尖刻的言语都是它的食物。我谁也不爱,唯独爱自己——这罪从未如此明白。
“罪人的女儿”这个名字曾经令我羞愤难当,但在那天,我头一次认识到自己就是罪人。当年上帝的儿子背着十字架走在苦路上时,我站在讥笑祂的人群中,祂不记恨我,反而为我流血赴死。我也不再恨那些令父亲入狱的人,他们和昨天的我一样在算计中流汗,在虚空里流泪,在自己的罪中痛苦挣扎。一想到这些,我为他们哭了。 “爱你的仇敌”,原来并不仅仅是一句美丽的话语。奇妙的上帝就这样斩断了我身上仇恨的枷锁,释放了我。
玻璃上的苍蝇
一天回家路上等红灯时,忽然一瓣樱花从头顶飘落在明黄的路灯下。四围倏地静下来,我想起当年跳楼自杀的余虹教授,生前最后在博客中写道:自杀不易,活着更难。他指的不是苟且偷生的那种活,但苟且偷生又谈何容易。 活着就总想抓住点什么,背着理想的清单努力打拼,慢慢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赚到的是金钱,其次是权力,而后是一份婚姻。永远赚不来的是所爱之人的幸福,被伤害之人的原谅,健康的身体,无亏的良心和洁净的灵魂。但我常常以为有了前面三样,后面的就成了附赠品。
前些天和一位同事聊天,他焦虑沮丧、怒火丛生,悲愤地说:“活到三十岁,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没车、没房、没爱情、没权力,就能让一个人定义他自己的人生已经失败。我们活在怎样一个充满扭曲价值观的年代啊。这令我想起一位牧师这样描述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好像趴在窗玻璃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脚下无路可走。 但何为成功的人生? 我想起另一个年长的朋友,坐拥千万、游历各国;人坐在我的对面,眼中全是血丝,口里全是谎言。有一晚,他喝得烂醉,开车在大街上乱闯,我在车中只能一言不发。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知道罪以前,我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以恨意相联结:恨夺我所爱的女孩,恨不成器的自己,恨诬陷父亲的人,恨不能兑现诺言的父亲,当母亲抱怨的时候,我也恨她;更恨没有公义的世界,冷眼旁观的世人。更可怕的是,因着深深的自爱,这一切都隐藏在“正能量”的外表下。 人在路上,将恐惧埋在心底,好像什么都不怕,夜里醒来却又发现生活的动力仅剩下那些惧怕,在死地徘徊,却不知帮助在哪里。
某个周五,公司照例发蛋糕,我取了一块,放在饭盒里。回家的路上,还是那条落下樱花的路,平日总有一位老爷爷趴在那里,我常常视而不见。那天老爷爷不见了,相同的地方是一位老奶奶。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给她零钱,抬头的一刻,看见她张着口,满脸泪水,那欲诉无言的样子好像一把刀划过心底。 我把蛋糕递给她,她捧过去,那一刻她双手包住了我的手。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第一次摸到他们的手——硬凉干燥,没有一点皮肤的感觉。那一刻我忽然醒悟,老奶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却还不知道自己在乞讨,自己需要被怜悯。
两千多年前,上帝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看见的不是富养滋润的人群,而是一个个乞讨的犯人。然后祂伸出手,握住他们,赐下粮食,赐下生命。 是的,今天我走到了三十岁的门前,还是趴在窗玻璃上,却不再为一片光明的前路撞得头破血流。死亡依旧令人战兢,却也能成为活下去的动力。仍然一无所有,却又样样都有;虽然忧愁,也喜乐满怀。我巴不得对所有人呐喊:看啊,这里有处避难所,有座风雨桥。
世人怀念青春,怀念逝去的美好,唯有基督告诉我们:“忘记过去,努力面前,向着标杆直跑。”远处没有目标,人才倍加留恋终将腐朽的青春;那不朽的,只在生命的至高处。
片尾曲:Glory Worship-《耶稣给了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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