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978年,我们全家走过罗湖桥,去香港找爷爷吕振中。读研时,查经班里都是哈佛和麻省理工的学霸,我开始操练谦卑。一群中国水手听了我的短讲后站起来要信主,吓了我一跳。一边是大学终身教职,一边是属灵的祝福,人总想跟神搞双轨制,我们能否献上最好的给神?
《境界》独立出品【境界谈】
受访嘉宾丨吕子峰
采访丨Archi
统稿丨逾林
播音丨 张灵杰 后期|豫东
爷爷翻译的“吕振中译本”
我在西安出生长大,祖籍福建厦门。爸爸小时候随爷爷从鼓浪屿去北京生活,妈妈在1940年末从鼓浪屿去北京读书,他们在北京认识、结婚。解放后,他们一起到西安投身国家建设。
文革后期,我9岁时有一次回老家,才知道我的家族很大,而且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基督徒。我的姨妈当时是漳州家庭教会的领袖,她来鼓浪屿的祖屋看我们。那时我正因为水土不服,全身起水泡。姨妈看到以后,把我带到楼上,关上门,叫我跪下。她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决志祷告。我父母其实也是从小信主的,但是他们那代人都不太敢跟孩子讲信仰。
我的水泡很快就好了,那是我是第一次经历祷告的作用。从此我知道原来有位神,这位我的亲人们相信的神,我也可以去求。回头看,我觉得神真是很怜悯我,在我很小的时候祂就派姨妈来找到我。
1978年,刚刚改革开放,因为爷爷在香港,我们全家就搬到香港。爷爷是第三代基督徒,他的父亲信主以后作了传教士,但很早就去世了。曾祖父死后,爷爷就成了孤儿,被西方宣教士养大,后来也做了牧师。爷爷一辈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独自翻译圣经,他的译本被称为“吕振中译本”。当时我只有十五六岁,印象中爷爷是一个非常谦卑的人,他不太说自己的事情。我们搬去的时候,他年纪很大已经退休了,但非常强调让我们去教会。从那时开始,我们一家人常常去教会。
虽然早就跟姨妈做了决志祷告,但心里并不太明白。我记得有一次路过红磡殡仪馆,听见送葬的人悲惨地痛哭,觉得很可怕——一个人死了以后怎么办,到哪里去?那时候,我经常会思考死亡的问题,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自己琢磨。
有一天我坐双层巴士,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头顶的霓虹灯广告,上面写着《约翰福音》3章16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简单的经文一下冲进我的脑海,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耶稣赐下的是永恒的生命。原来在信仰的路上,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来找我,并且引领我,让我的灵魂苏醒,藉着我对死亡的思考,为我预备了永恒的盼望。所以我很快就在香港的教会受洗了。
在哈佛学谦卑
高中毕业,我去美国乔治亚大学(Georgia)读园林景观建筑。虽然生活上我很适应美国的环境,但大学其实是我个人的旷野时期。尽管信主了,但我的生命还没有交给神,只是觉得信主有好处。作为一个泡过教会的人,我看到教会的一些问题,就想去其他地方找新的刺激。加上我的专业是偏艺术方面的,在这段反叛期里我到处寻找,walkabout。但最后我发现自己里面很饥渴,那些东西不能给人心灵的满足,最终还是要回到神面前。
幸亏遇到了一群基督徒朋友,他们不厌其烦听我发牢骚。那时,我认识了刚刚信主的钟凌,后来她成为我的太太。我们这群人商量着成立一个读经小组,我因为心里干涸很久,一听说要一起读经就很激动。虽然人不多,但我们经常一起讨论到深夜,像海绵一样拼命吸收神的话语。
研究院我是在哈佛读的。因为尝到了神话语的真实,我一到波士顿就开始找教会,参与服侍。我参加的华人查经班,就在哈佛和麻省理工中间。这里猛人很多,来查经的都是学霸,说英语的、普通话的、粤语的弟兄姊妹混在一起。我开始学习带查经,经常去读好多解经资料,但也渐渐发现灵命的成长更重要。头脑里知识越来越多,生命仍然是非常的自我中心,喜欢享受,却不懂得怎么服侍别人。
当时大家有个习惯,就是查经后一起去波士顿的唐人街吃东西。我留意到每次我们去查经班,都是一位从香港来的弟兄准备茶水,临走时他会留到最后默默收拾。次数多了以后,我意识到神让我从这位弟兄身上学习谦卑。其实这个弟兄很厉害,当时他在麻省理工读核子物理博士,但他服侍时让我看见的不是他很聪明,而是看见他的品格。
他生命的流露一直影响我至今。从那时起,我养成一个习惯,去教会或者在基督教华侨布道会(COCM)的营会里,我会留意中午吃完饭谁在厨房洗碗。我自己很喜欢去洗碗,可以活动一下,同时希望借此影响年轻人不只是用知识去服侍,而是要有生命的传递。服侍时最重要的不是在台前讲话、唱歌,而是没人看的时候做什么。
研究院读完以后,我的第一份工作在旧金山。因为我是在学生时代灵命得到更新,所以一直有负担去服侍学生群体,就选择参加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Berkeley)旁边的华人教会。我们住在旧金山的城里,教会在东湾。我们特意买了一辆新的七人座大车,准备用来接学生。
有一次福音布道会,我们既要开车去取外卖的饭食,又要去不同的地方逐个接人,载到会场。七人座的车,当时已经挤了八九个人。这时,突然接到电话通知,还有一位福音朋友没人接。我想那个地点离教会不太远,车前面还有一点地方可以挤一下,就答应下来。接到人后,我让他上来,“蹲一下,不要把头抬起来,很快就到了。” 他看车里这么挤,就问,“你们接这么多人,是不是接得多,赚得多?”
当时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是完全免费服务你,你怎么这样讲话?真想停车赶他下去,最后勉强把气压下去。后来神光照我,我的服侍心态的确是想要报酬,虽然我没有收车费,但我还是想被人称赞;虽说是服侍神,但生命里还隐藏着一些东西,碰见事情就露出里面的渣滓。
飞到一群中国水手中间
我想服侍学生,神就恩待我,随后带我去麻州大学教书。当时我所在的城市,国内背景在大学做老师的不多,我大概是第一个。这就很有优势,我可以和学生交流、介绍学校情况,顺便介绍他们去教会。因为大学城的华人教会比较小,会友流动性大,所以牧师比较难找。我在教会一开始做执事,后来成为带职服侍的长老。那段时间在教会的服侍和工作都很顺利,在大学也拿到了终身教职,所谓的美国梦也不过如此吧。没想到上帝却打开我的眼睛,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一年夏天,我去特里尼达和多巴哥(Trinidad and Tobago)短宣。这个加勒比海的岛国有很多的渔场,他们从中国四川、河南乡下雇了一大批小伙子来做水手捕鱼。当水手很辛苦,在船上三班倒,每月只有300元美金,三年期满才能拿到所有的钱。他们每年只能回到岛上三四天,其余时间都在海上。岛上有赌场、妓院,回来那几天他们就去这些地方。我们就趁着他们上岸这几天,给他们传福音。
以前在大学,经常讲科学信仰方面的话题。水手们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们想尽办法把福音用他们能懂的方法讲出来。以前我在美国的大型布道会服侍,几百人坐在下面,看到呼召时有一个人举手,心里就很高兴。在这里,有一次我只有时间讲一个很短的信息,告诉他们有一位神爱他们,但他们实在太需要有人告诉他们这个了。结果当我问他们要不要接受耶稣时,一群人一下子同时站起来,吓了我一跳。我生怕他们不明白,特意再问一遍:“真的吗,你确定吗?” 小伙子们立刻说:“我们就是要信主。”
见到神的大能,我才明白传福音其实不是靠人自己在做,神早就预备好这些人的心,把他们带到你面前,交给你来收割,让收割的人和撒种的人一同快乐。我们这些从波士顿地区来的人,很多都是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自己买机票,长途跋涉去到水手当中。神藉着这个经历告诉我,祂爱人超过我们的想象,祂要万人得救,不要一人沉沦。我体会到祂对这些失丧灵魂的怜悯和爱惜。
这些年轻人,真的是很像当年的我
虽然看到了宣教的需要,我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去做全时间的宣教士。一位属灵长者希望带我一起去英国看看,“英国有很多人很像你。”我问他,“什么叫很像我?” 他说:“你是中国出生的,很小年纪就出国读书,现在英国有很多这样的人。”
其实1980年代中期,我曾去过欧洲,在意大利住了一个夏天,印象里中国人不多,留学生更少,有一两家中国餐厅规模都很小。2001年“911”之后,美国有两年左右限制留学生签证,英国刚好趁机打开国门。2003年,我再去欧洲的时候,英国已经有几万中国学生,当时美国总共也就七八万而已。一下飞机,在希思罗机场我就看见很多年轻的中国孩子,心里很激动——这些人,真的是很像年青的我!
我想起自己当年去香港的情形。那时我从来没有出过国,对香港的印象全部来自爷爷寄来的相片,只记得香港的楼很高。我们一路南下。一家人站在深圳的罗湖桥上,等待闸门一开,就随着人潮过桥。我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起,我最小,闸门打开的时候,我被挤落在后面。我站在桥中间,看看身后是军队的士兵,对面是香港的警察,想起宣传里说这些人都是坏人和特务。我觉得很害怕,就大声叫:“爸,等我一下!”那种感觉记忆犹新,又向往又害怕。当时很多出国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情。
现在年轻一代富裕很多,但心情其实一样,虽然有一些装着很酷,实际上心里还是彷徨、害怕。当我在希思罗机场看见这么多游子,当时我就感觉神对我说:你要为这群人祷告,然后服侍他们。
从英国回来后,我开始每年都去英国参与基督教华侨布道会(COCM)的服侍,一开始是我自己,然后是我和太太带着两个小孩,后来是组织短宣队过来。华侨布道会是一个宣教的差会,在英国和欧洲服侍华人群体。我的初衷是通过参与差会的工作去服侍留学生,但神让我不只看见学生的需要,华人教会也需要培育领袖、建造门徒。最后,我们要还福音的债——世俗化的欧洲需要重新认识福音。当年剑桥七杰为福音在中国舍命,现在整个欧洲真正重生得救、有固定教会生活的基督徒只有1.5-2%左右,英国大概6-8%,法国是1.6%。
于是我开始在美国不同教会,主要是在波士顿周围的新英格兰地区分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听得很有兴趣,但真要动的时候,却推不动。我有点泄气,问神为什么?神慢慢提醒我,其实是我需要先动起来。如果我都不愿意动,别人怎么动?
放下教职,告别美国双轨制
虽然英国需要很大,说实话,我不想来英国。我们住在安城(Amherst),那里非常漂亮,冬天有美丽的雪景,夏天是避暑胜地,秋天满山秋色,孩子很喜欢这里。附近有5间非常好的大学,叫做麻省五校联盟(Five College Consortium),我跟太太都在大学工作,我已经获得了终身教职,对教会、工作和生活都很满意,那里真是退休的好地方。
我跟神讨价还价说:要不然等我退休了再去宣教,这样我也不需要你的钱,我自己出钱就可以了,也没有后顾之忧。不过,那要再等二十几年。每次去英国短宣我都发现新的一代人走过来了,二十几年要错过多少代人呢?不然等我小孩上大学?我又跟神说。那样还需要十年,也是好多代人走过去了。我当时正当年,四十出头,觉得大好的精力可以在事业上、在教会里大干一场,但却不是用在宣教上。挣扎中,神提醒我,要把最好的献上,而不是把次好的给神。
再次读到福音书里年轻财主的故事,他问耶稣怎样得永生,他认为自己各样事做得都不错。但耶稣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变卖所有的然后来跟随主。他就忧忧愁愁地离开了。这个财主又有钱又年轻,什么都不缺,阻止他跟神建立更深关系的原因,就是他不能放下心中的所爱。我发现我的挣扎就像这个财主一样,我放不下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心里有很多最爱的东西,是别人不知道的。
在人眼中,我是一个很好的长老,会讲道,很爱主。别人看不见我的安全感还是建立在这个世界上,跟神讨价还价说等我退休再去,因为退休以后我可以照样拿学校的钱,不用担心生活。我们这代人是出来打拼的第一代,上有老下有小,很看重安全的保障。很多基督徒都是这样,在神面前搞双轨制,一条轨道追求属灵的祝福、永恒的生命,一条轨道追求地上的东西、各样好处,两边都要。
2007年,我和太太同时辞掉工作,加入华侨布道会做长期的宣教士。当时两个小孩子一个8岁、一个11岁。我记得很清楚,2006年有一天早餐的时候,我们把决定告诉孩子,当时女儿问了我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我觉得一直到现在,都是很多朋友经常问我的——第一个问题,Why Europe,为什么要去欧洲?第二个问题,Why us ,为什么是我们?其他人可以去啊。第三个问题,Why now,为什么现在要去?我的回答很简单,因为神的呼召临到我们,我们就要立即回应。
跟神一起冲浪
自从2007年搬来英国,如今已经是第14年了。2020年是华侨布道会成立70周年。这些年来,我更深体会到,宣教不是人做什么,而是跟着神走。神兴起宣教的浪潮,我们只是冲浪。神赐给我们的异象是三个E:Evangelising,布道;Equipping,栽培;Encouraging,就是推动差传。我希望任何教会或机构,不是一个monument,不是一个纪念碑,而应该是一个movement,是一个运动。
目前留学生年轻化已经是一个趋势,国内孩子来英国读中学成为潮流。这两年美国再次限制留学生,英国留学生的接受率在提高,有超过20%的增长。目前这些学生因为疫情滞留在中国国内,我们预备他们一年内会到英国。同时还有香港留学生和大量可能持BNO护照的移民到来,需要有更多的粤语人士起来服侍。这些都是神带来的新契机。宣教就意味着,只要神开门你就要进去。
推动华人教会参与跨文化宣教很难,可能因为我们总是自顾不暇吧。欧洲的华人流动性大,牧者少而孤单,缺乏代祷的支持;教会领袖不够强,教会普遍牧养深度不够。中国人的传统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相比韩国和印度,我们派出的宣教士只是少数。我祷告神让华侨布道会就像它的口号所说的:神恩泽侨胞,福音遍全欧。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尝试跨文化的工作,例如一个从台湾来的年轻宣教士,进入城市的穆斯林群体里和他们交朋友,建立关系,然后把握机会分享福音,把他们带去英国教会。
回顾过去的二十年,前十五年里我们主要在做传福音的工作,因为中国留学生大多连福音都没听过,他们信主了就可以带着福音回国。但最近五年我发现,国内逐渐有已经信主的年轻人出来。今年我们第一次做“留学小羊集结号”的活动,就是想召集这些信主的学生,栽培他们在校园里传福音。
十几年前,我们就开始用贴近国内年轻人的方式设计营会,比如参考国内流行的综艺节目,有一个设计是让三个老板和学生一起面试秀,最后把福音带进去,场面搞得很火,学生很容易就融入了。去年的疫情让大家开发各种新的线上事工,但老故事不会变,怎么讲会不断调整,最终仍然要高举耶稣基督并祂钉十字架的道理。当神的呼召临到,年轻人很单纯,他们愿意起来服侍。华侨布道会现在有好多80后、90后的年轻宣教士,其中有一些是从国内来的。
神给我一个很大的负担,就是要兴起一代逆流而上的年轻人,这也是我的祷告。我求神给我胆量去鼓励年轻人,给他们机会服侍,从校园就栽培他们,毕业以后,回国的人可以祝福国内;留下的人,我们接下来会针对他们多做职青的领袖培训,带领他们成为教会的骨干,帮助欧洲教会走向成熟和健康。盼望神的恩典不止进到华人中间,也能通过我们继续祝福欧洲人。
片尾曲:小羊诗歌《我愿为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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