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25年前，持续一百天的屠杀，一百万平民死亡。丈夫被害，丹妮丝亲眼看见亲戚的头被劈开，暴徒的刀刃滴着血。她和三个孩子奇迹般幸存下来。神却呼召她回到噩梦发生之地。讲台上的继任者夸夸其谈讲着“要饶恕”。神啊，你要我在这些凶手和伪君子之间做什么？
《境界》独立出品【国际】
文 |Xila
翻译支持|Carol晓彤、Michael、英坤、李佳、卡米洛特、岳廷、璐琦
播音 | GraceSing
当丹妮丝·乌维马纳（Denise Uwimana）被上帝呼召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时，她跪在床前向上帝发泄：“上帝啊，你为什么让我回来？我怎能和这些魔鬼、凶手一起生活啊？他们是毒蝎，他们比最坏的动物还坏！”
上帝回答了她的祷告：“丹妮丝，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使他们可以悔改。我是所有人的上帝。”
他们打算灭绝我们啊！
噩梦始于整整二十五年前。1994年的卢旺达，图西族人和胡图族人是国内两个最大的族群。卢旺达1895开始先后成为德国和比利时的殖民地。图西人作为卢旺达的上层阶级，先获得西方殖民者的青睐，得到了更多发展机会。但后来比利时转而扶持胡图人。因此当1962年卢旺达获得独立时，新政府被控制在胡图人手中。胡图族人掌权后开始报复图西族人，流亡到周边国家的图西难民组成了反政府的“爱国阵线”，从此内战不断。
1994年4月6日，时任卢旺达总统、胡图人哈比亚利马纳被暗杀。胡图人认为罪魁祸首是图西族人，次日开始在全国对图西人进行血腥报复。他们或者闯入图西人家中，或者将图西人聚在一起集体屠杀。杀戮持续了一百天，80-100万平民死亡，占全国总人口的九分之一。电影《卢旺达饭店》就是根据当时的真实故事改编的。
1994年4月16日，大屠杀已经蔓延到当地的布加拉马（Bugarama）。29岁的丹妮丝听见户外传来野蛮的咆哮声、刺耳的金属声、砰砰声、尖叫声……武装士兵闯进来的时候，她惊慌失措地背着二儿子躲进浴室，绝望地向上帝祈祷：“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现在你完全让我失望了!”
士兵冲进浴室，手榴弹在腰带上来回摆动，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赤裸的胸膛上交叉着两条装满子弹的带子。但这些人不使用子弹杀人，他们用刀。丹妮丝看见他们的刀刃上还在滴血。
丹妮丝有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一岁半，第三个孩子在腹中九个月，随时可能分娩。那一天在她家里还有七个亲戚和朋友。她的丈夫在三十五英里之外的地方工作。但自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丈夫。她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又葬身何处。
士兵让丹妮丝把钱拿出来。当丹妮丝进卧室拿钱的时候，她瞥见一个亲戚的头被劈开，墙上溅满了血，还有女孩子躺在他旁边，身体颤抖着，抽搐着。丹妮丝交给士兵17万卢旺达法郎，大约400美元。他们把钱分了，其中一个士兵举起刀说：“她是图西族人，杀了她!”他们的头儿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出去，继续捕杀别的图西人。
极度的惊恐使丹妮丝昏厥过去。当她醒来时，她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但眼前的场景和气味都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而危险还没有过去。
夜幕降临，丹妮丝依稀听见凶手们断断续续地吹嘘着：“我割断了那个蟑螂的喉咙……把她切成碎片……把他吊在一根杆子上……绞死他……用棍子打死了她…”她听见一个人大声叫喊：“我们将消灭最后一只蟑螂，无论它们隐藏在哪里！将来我们的孩子会问：‘什么是图西人？’我们就回答：‘他们已经灭绝了’。”
丹妮丝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凶手闯进家后，她的亲人躺在地上抽搐的情景。“我怎么能再见那些亲手杀害我亲戚朋友的凶手呢？我怎么能重新和那些将我和我的孩子们看作蟑螂和毒蛇的人一起生活呢？他们打算灭绝我们啊！”
我生来就是个逃亡的难民
丹妮丝1964年出生在父母流亡途中，她在布隆迪长到七岁。丹妮丝的家人都是基督徒。她还记得自己六岁时，打开父母那本厚厚的圣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每天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唱诗、祷告，听爸爸讲圣经的故事。
其中关于苦难的故事让丹妮丝印象深刻：希律王杀害伯利恒无辜婴孩的时候，婴儿耶稣自小就跟随父母逃亡他乡，成为难民；当耶稣长大之后，祂因为爱我们而遭受残忍的死亡。直到长大以后，她才明白自己生来同样也是逃亡的难民。
她还记得，一天晚上戴着老花镜的爷爷放下手中的圣经把她叫到身边，对她说：“圣经上说，末日地上会有很大的苦难，孩子，人们会变得很坏很坏。”爸爸常常充满盼望地向孩子们描绘一幅充满和平公义的画面，以至于小丹妮丝常常期待第二天一醒来就能看到窗外豹子和羊羔和平共处、狮子像牛一样吃草的场景。
不过，族群冲突的阴影并未因逃往异国他乡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咒诅追赶着人们。1972年，身在布隆迪的图西领袖屠杀了上千的胡图人。尽管丹妮丝所在的村庄没有发生类似暴行，她的父母还是决定带着五个孩子再次踏上流亡之路，到刚果投奔父亲的叔叔。
在刚果，丹妮丝最好的朋友患上脑膜炎，一周后就去世了。丹妮丝非常震惊，哭了很久。她开始更多地思考生命的问题。为了哀悼朋友，孩子们开始在她家里聚会祈祷。随着聚会的进行，他们开始认罪并寻求耶稣。他们一起唱诗、祷告、读经，内心涌流着从未经历过的喜乐。
有一次丹妮丝和一位朋友一起，求上帝显明她们生命中不讨神喜欢的地方。丹妮丝想到自己的急脾气。因此，她开始为自己的罪禁食，惊喜地发现上帝在帮助她。渐渐地，她不再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争抢东西，也更容易顺服父母了。“不是因为父母的命令，而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感受到一种平安和快乐。”丹妮丝回忆说。
上帝在丹妮丝和她的伙伴生命中点燃了对祂的渴慕。1977年平安夜，13岁的丹妮丝受洗了。丹妮丝的姓是“乌维马纳”，意思是“属于上帝”，从受洗的那天开始，丹妮丝真正成为“属于上帝”的女人了。
1985年，丹妮丝中学毕业之后回卢旺达参加一个婚礼，这次回国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参观了在布加拉马的卢旺达国家水泥厂，该水泥厂尽管属卢旺达国有，但管理层都是中国专家，很多卢旺达工程师也是在中国接受培训的。工厂提供很多工作岗位，还提供员工宿舍，为员工子女提供幼儿园、学校和健康中心。看到这一切，丹妮丝心动了。为了在水泥厂工作，丹妮丝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
在那里，等待她的不只是一个工作岗位。
我的家终于有了稳固的根基
在布加拉马，丹妮丝遇到了一位叫做查尔斯（Charles）的男士。他们常常一起散步聊天，随着彼此了解越来越多，爱意也在两个人的心中发动。查尔斯体魄强健，头脑聪明，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思考者。他行事直来直去，说话也不拐弯抹角，这种性格使丹妮丝对他愈发信任。
终于有一天，查尔斯对丹妮丝说，他很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希望未来能和她一起生活。不过，丹妮丝对查尔斯突如其来的求婚显得不知所措。当时水泥厂一位胡图族的高级管理人员从中作梗，丹妮丝的第一次求职以失败告终，回到刚果父母家中。令她惊讶的是，查尔斯在她之前拜访了自己的父母，而且看样子父母对他颇为满意。另一个好消息是，那位将她赶出水泥厂的胡图族高管已经离开了。这些消息让丹妮丝重拾勇气，决心回到卢旺达。
这一次，丹妮丝和查尔斯互相分享着自己的梦想、特长和弱点，他们深深感受到自己对于对方有多么重要，相约无论未来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要携手走过。不久，丹妮丝获得了工作签证。1987年的圣诞节，他们举行了婚礼。
婚前，丹妮丝希望查尔斯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家中的属灵领袖。但婚后查尔斯告诉她：“我不知道怎么祷告，我上一次祷告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很多胡图人想要杀了我们。”当发现查尔斯周日不去教会礼拜时，她感觉更失望了。
婚后第三年，查尔斯代表水泥厂去布隆迪出差。当丹妮丝看见丈夫回来时，发现他步履轻松、双眼放光，边走边急着对她说：“丹妮丝，我重生了，我是基督徒了！”
原来，查尔斯趁出差之便探访了丹妮丝在布隆迪的哥哥。那天正好是礼拜天，查尔斯在教会门口等哥哥聚会结束出来，无意间，他听到教会里的讲道，“耶稣的血有能力洗净我们生命中的污秽”，他眼前浮现自己过去的罪恶被耶稣一一洗净。“丹妮丝，从此以后我要和你一起祷告。耶稣说祂是活水，我要和你一起喝这活水，再也不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了。”
查尔斯最大的改变就是，往常他会抓住一切机会在胡图人背后蔑视他们，信主之后却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丹妮丝松了一口气，她感到自己的家庭终于有了稳固的根基。
1990年10月，主要由图西难民和流亡者组成的“卢旺达爱国阵线”从乌干达向卢旺达进攻。出于恐惧，胡图人政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捕。10月6日，警察闯进家中带走了查尔斯，罪名是蓄意破坏。丈夫被捕后，丹妮丝明显感到敌意环伺，她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政府发布所谓的“胡图十诫”，规定军队只能由胡图族人组成，胡图人若和图西人结婚就是叛国，他们不能雇佣甚至不能怜悯图西人。
次年三月，局势有所缓解，丹妮丝的邻居和同事也似乎不再害怕跟她说话了。查尔斯被关押6个月之后终于获释。丹妮丝以为生活可以恢复正常了。平静却只持续到1994年4月6日种族大屠杀爆发。十天之后，她的丈夫遇害。
我怎能和这些凶手一起生活？
不是所有胡图人都希望图西人灭绝。路易波特和约瑟芬是水泥厂的一对胡图族夫妇，路易波特是厂里的汽车修理工，他几乎每天都会偷偷地鼓励丹妮丝，“要坚强”、“别害怕”、“我们和你在一起”。丹妮丝最小的儿子出生后，为了保护她，约瑟芬带她刚出生的儿子去诊所接种疫苗。途中，她对检查的士兵说：“我不准备让这个孩子被杀。如果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大屠杀后，丹妮丝再见到这对夫妇时问：“为什么你们愿意为我们舍命？”路易波特回答：“有一次士兵们抓住他，将他推倒在地，准备杀死他。他对他们说，‘我准备好了，我知道我会死。你们杀的图西人也是人，也像我一样会流血。’”他不是牧师，也不是教会领袖，但是他告诉丹妮丝，他得救了，他明白耶稣基督十字架的含义，所以他再也不想背叛耶稣。
尽管有部分胡图族人的帮助，丹妮丝每一天仍然行走在地狱边缘。7月，卢旺达爱国阵线击败了胡图族政府，大屠杀才正式结束。丹妮丝和三个儿子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并和父母团聚。然而，上帝却呼召丹妮丝回到噩梦发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大屠杀期间，卢旺达的教会领袖们大多沉默不语，甚至支持“胡图人更优越”的种族意识形态，很多教会成员甚至积极参与杀戮。牧者没有教导人们如何根据福音用成熟的眼光对待政府。相反，他们强调盲目服从当权者的任何命令，即使这些命令完全违背上帝的旨意。
就在丹妮丝自己的教会，一位牧师甚至参与了屠杀。原政府倒台后，教会的牧师和大屠杀的凶手们都逃往刚果了。继任的新牧师在讲台上夸夸其谈地宣讲“饶恕”的话题，这使丹妮丝感到愤怒——罪还没有被处理，怎么就来要求受害者饶恕？
丹妮丝恳求上帝帮助她回应教会的伪善，也帮助她胜过自己心中的怨恨。“不过我的祷告似乎没什么用。我对自己和邻居们都失望透顶。饶恕是不可能的，过去的阴影我无法跨越。”丹妮丝对神说，“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近百万图西人被害？你到底关不关心那些丧失父母的孤儿？那些受害的家庭怎么重新开始？我在这些伪君子中间究竟要做什么？”
一天早晨，丹妮丝在街上遇见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士。那件衣服，正是大屠杀期间暴徒冲进丹妮丝家里抢走的。怨恨和怒气在丹妮丝胸中燃烧着，她跪在床前向上帝发泄：“上帝啊，你为什么让我回来？我怎能和这些魔鬼、凶手一起生活？”
上帝在她心中坚定地反驳：“在那一百天里，是谁让你活下来的？”丹妮丝眼前闪过那些曾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她的胡图人，她忽然明白一件事：“我和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不，我和那些杀害我们的胡图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丹妮丝顺服下来，她问上帝，“主啊，你要我做什么？”
“丹妮丝，你活下来是靠着恩典，把这种恩典也传给别人！饶恕那些背叛羊群的牧师，那些抛弃你的基督徒，那些杀害你亲人的凶手。如果他们依然硬着心不悔改，那是我的事。”
原谅是一个奇迹
饶恕仍然不容易。某天一位从刚果返回的胡图族妇女回来，敲丹妮丝的门向她要一点食物和衣服。“她怎么敢来我的家？难道她忘了自己对我们做过什么？”正当丹妮丝这么想的时候，神话在耳边响起，“你不可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于是，丹妮丝将对方请进家门。
为了达成和解，丹妮丝向官员提出申请，希望将当地人聚在一起。当被问到为何要组织这样一次聚集时，丹妮丝说“我的邻居们杀害了我的亲戚和朋友，抢劫了我的财物。我回来了，他们却没来找我，所以，我要主动踏出一步。如果他们承认自己的过错，我愿意与他们和解。我来不是要他们赔偿，而是要他们诚实。”
最终，当地官员聚集了一百多人，丹妮丝看着这些人，每个人都低着头。“你们都知道我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丹妮丝对他们说，“我知道是谁杀了我的亲人，谁拿走了我的东西。如果我愿意，我完全可以起诉你们。但我不想报复，我希望我们可以私下解决这一切，我希望可以和你们和平相处。但如何才能做到呢？”
沉默。然后有人喊道：“饶恕我们吧！”接着其他人也同样说：“饶恕我们！”一个女人举起手来，大声哭喊：“哦，丹妮丝原谅我们吧，就像耶稣在十字架上所做的一样。”
和解总是需要代价，其他幸存者将丹妮丝的行为视作背叛，将她告到当地军事办公室。丹妮丝接受士兵询问，为何要和胡图族人对话。丹妮丝回答说，“我是基督徒。如果那些凶手没有机会为自己的罪行认罪，这个国家的未来将会如何呢？”
大屠杀之前，丹妮丝曾代表教会探望穷人和病人，给他们带去食物和鼓励。大屠杀之后，丹妮丝再次回到自己的村庄，依然如此做。丹妮丝所做的对她的邻居来说是一个奇迹。“你怎么会来看我们呢？”当看到是受害者走出了第一步，他们感到内疚，虽然很多胡图人没有积极参与大屠杀。
在卢旺达大屠杀发生整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和解仍是卢旺达的官方政策。丹妮丝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政策，但和解不可能通过上头的命令得来。当人们能够原谅那些折磨或杀害他们亲人的人，这永远都是一个奇迹。在卢旺达，这个奇迹正在如此大规模地发生着，甚至那些无神论者都感到惊奇。正如我的一位朋友说的：‘我们绝不要低估十字架在和解中发挥的力量。’”
大屠杀幸存的女人几乎都有被强暴的经历，其中70%的女人感染了艾滋病。因此，大屠杀几年后，丹妮丝意识到有许多寡妇和孤儿需要帮助，并投身对他们的服侍。2015年，她和朋友成立了一个名为“平安之源国际”（Iriba Shalom International）的基督教组织，服务大屠杀幸存者以及年轻一代的卢旺达人。在该机构的介绍中写着这样一段话——“我们致力于饶恕与和解，帮助人们以崭新的视角对待自己的生命。在艰难中信靠救主耶稣，从祂那里获得新的身份是拯救的秘诀。”
（本文参考2019年Denise Uwimana的新书From Red Earth: A Rwandan Story of Healing and Forgiveness.成文过程得到作者本人及出版社Plough Publishing House的支持，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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