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许多人认为,“橱窗女士”们一定是自愿从事此行业,但萨曼莎告诉我,这些22-26岁的女孩大部分都在皮条客和人贩子控制下工作,她们当中许多是被人口贩卖至荷兰,也有相当数量是被男友欺骗,她们都有破碎的心。上帝呼召安娜探访陪伴她们16年,聊天,祷告,爱她们。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文|梁丰
在我来到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之前,听到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它的“红灯区”。
全世界当然不是只有荷兰有红灯区,然而荷兰的红灯区绝对是最出名的之一。因为15年前荷兰成为欧洲第一个将性交易合法化的国家。在许多人眼中,阿姆斯特丹是 “性的天堂”,自由和享乐的代名词,然而也有人将其视作为“堕落的城市”,充满毒品、犯罪和污秽的地方。无论你怎么看它,阿姆斯特丹,这座人口不到80万 人的城市,每年吸引着全球超过600万游客到此一游。
几个月前,当我停留在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进行访问期间,红灯区这个刺耳却又无法回避的名词就始终在我心头萦绕。走在阿姆斯特丹街头,任何人都无法回避随处可见的“性暗示”符号以及空气中时隐时现令人眩晕的大麻味道。
荷兰的红灯区,在一些人眼中实在是西方社会道德败坏,世风日下的最好佐证,不过也有许多人却大不以为然,认为这恰恰是荷兰社会自由进步的象征。对我而言,更感兴趣的问题是,为何红灯区会在这片曾经有着虔诚基督信仰的国度大行其道?性交易合法化是否真的如其鼓吹者所言那么好?在那些往来于红灯区里的男男女女们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选择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作为我观察和思考欧洲信仰变迁的下一个切入口,因为我心中始终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仿佛在告诉我,在那里有一些重要的真相被人们忽视了,有一些故事似乎被隐藏了。
教堂周围的3万名性工作者
七月的阿姆斯特丹,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如果你是乘坐火车抵达市中心的中央火车站,那么你只需步行不到10分钟,就会发现自己已身处欧洲最大和最知名的红灯区之中。
阿姆斯特丹古老的中心城区德瓦伦,或许是整个欧洲最古老的红灯区之一,在这个总面积约为6500平方米的狭小区域内,常年居住着近三万名性工作者。在德瓦伦之外,阿姆斯特丹还有另外两个规模较小的主要针对荷兰本地人的红灯区。在这些区域里,还星罗密布着许多出售大麻、性用品的店铺、以及许多性剧院、夜店,甚至还包括一座性博物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整个德瓦伦红灯区的中心,是一座有着700多年历史的阿姆斯特丹当地最古老的老教堂。
以老教堂为中心横跨数条运河,在小巷交织的街区里,分布着数百间性工作者租赁的小屋,游客们可以透过小屋靠街一面有着红灯照明的窗户或玻璃门看到她们的“展示表演”。因为在红灯区工作的绝大多数性工作者是女性,所以她们又被当地人称为“橱窗中的女士”。
根据阿姆斯特丹政府的统计,当地红灯区的性工作者大部分都是非荷兰本地的外国人,尽管性交易在荷兰是合法的,然而近年来由于性工作者背后有组织的人口贩卖和黑社会犯罪正变得越来越严重,政府不得不开始控制该行业,导致公开合法的“橱窗”数量明显减少。
几个月前,当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关于描述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资料时,偶然打开了一个网页,里面介绍了一个坐落于阿姆斯特丹红灯区中心,长期专门接触和帮助在区域内工作的性工作者的民间机构。出于好奇,我按照网站上留下的联系方式,发去了一封邮件,表示希望和他们认识的意愿。
几周后,几乎快忘记此事的我突然收到了一份来自该组织的邮件,邮件的那一端对我的意图也表示了好奇,在来回几次沟通之后,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我,愿意和我见面,于是一周后,在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外的一个咖啡馆里,我见到了萨曼莎。
橱窗里的女士们:孤独破碎的心
萨曼莎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荷兰人,在加拿大出生长大的她,原本有着自己喜爱的摄影师的工作。然而从小就受基督徒父母信仰影响的她告诉我:“你可以永远谈论上帝,但是除非你亲自去经历他,否则你不会相信。”
在大学里,萨曼莎加入了“青年使命团”(Youth With A Mission)——一个由一对美国基督徒夫妻在1950年代创立的机构,旨在呼召青年基督徒通过专业服务,对全世界各地需要关怀的人群提供帮助,分享基督的福音和上帝的爱。
加入该组织后,萨曼莎在暑假中第一次来到荷兰,原本只打算待两个月,来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从事关怀“橱窗中的女士”的工作。“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做这事,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这方面的愿望。但我想如果这是上帝要我去做的事,我就愿意去做。”
每周五晚,萨曼莎和她的伙伴们会两两结伴,外出探访“橱窗里的女士们”,如果对方愿意聊就一起聊一会儿,如果她们不愿意谈话,她们就离开。和一般人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和她们搭讪没那么困难,我从来没有被她们赶走或者骂过,相反,许多人非常愿意和我们聊天。”萨曼莎说。
萨曼莎告诉我,这些性工作者们其实非常寂寞和空虚。“她们总是在橱窗中独自表演给路人看,每天早上七点才收工回家睡觉,下午三四点起来,吃一点东西,再来工作,周而复始。”
许多人认为,在性交易合法化的阿姆斯特丹,性工作者们一定是自愿从事这个行业的。然而萨曼莎告诉我,这些年龄多在22-26岁之间的女孩子大部分都是在皮条客和人贩子的控制下工作的,她们当中许多是被人口贩卖至荷兰,也有相当数量是被男友欺骗,“自愿”从事性交易。
萨曼莎的说法与当地政府一项研究结果相吻合,根据这项对当地拉皮条及人口贩卖的性质和规模的调查研究显示,几乎所有性工作者都是为男友、皮条客或人口贩子工 作。这项研究指出,许多性工作者在少女时期就遭受过性虐待,她们“入行”的年龄一般都在12岁到14岁之间。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有毒瘾或精神疾病,即使是在荷兰,那些出卖身体的女性,也常常遭到皮条客和嫖客的威胁、殴打、强奸和恐吓。大部分性工作者们都指出,她们几乎不可能独立工作或者抵抗暴力的顾客。
“许多人认为她们有自由可以选择,其实没有,她们有的只是心中的许多破碎,她们遭受过很多虐待,经历破碎的家庭,也许她们的工作环境比其他地方好一点,但是她们没有尊严,因为她们只是客人泄欲的工具,他们使用完后就离开了。”
被恐惧和性囚禁的女人们
性交易合法化支持者中流行的一个观点认为,性交易其实就像其他任何一项商品服务一样,有买有卖,双方自愿,有什么不可以。然而萨曼莎指出,这种说法刻意忽略 了这些表象背后的真实情况:性交易所出售的绝非单纯的性服务,男人走访色情行业往往是基于一种社会认可的态度,包含着对女性羞辱、亵玩,花钱当大爷的心态。
性交易倡议者常常强调每个人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但是对于卖性者的遭遇和真实感受却很少关心及讨论。“一个人的身体在一定的时间里,接受无数次被陌生人‘侵入’的行为,这会对她们的身心产生怎样的长期影响?”萨曼莎说。“和一个人发生性的关系,不是一个生理开关,你能够简单地打开或者关上。尤其是对女性来说,她们是否能在心理上区隔有亲密关系的‘做爱’和交易关系的‘性交’而没有压力呢?她的配偶是否能处之泰然?”
萨曼莎告诉记者,无论我们如何包装、美化“性交易”,或者以同情的心态来看这件事情,事实是,她所认识的性工作者,因为性交易而对她们造成的伤害是非常明显的。“她们的心灵破碎,有很强的羞耻感,很难有稳定的男朋友,更不要说结婚。”
在萨曼莎看来,许多妓女并不愿意和人们去讨论她们真实的感受,她们往往习惯于隐藏伤痕累累的心,表面上似乎表现出她们毫不在乎,其实她们的心中充满了羞辱,许多女性甚至因为受到的伤害而憎恶一切的男人。
“许多人认为卖淫、买春只有发生在别人身上时可以接受,但是事实是我们会鼓励我们的亲友去从事这样的行为吗?许多人认为性交易现象是难以遏止的,但是他们可以接受自己的女友或者妻子和最好的朋友发生性交易吗?这种双重标准充分暴露了人们的虚伪。”萨曼莎愤怒地说道。
萨曼莎告诉我,虽然在荷兰的性工作者的确可以挣到不少钱,但是大部分收入其实都被皮条客和人贩子所掠取,而剩下的也被她们自己花光,最后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她们从来没有为未来计划过,因为对未来没有任何希望,也不会去想未来。”
“她们是一群被夺去了梦想的人,她们是一群不允许有梦想的人。问题的根本是我们不重视人的生命,作为一个社会,如果我们尊重人的生命,卖淫根本不会成为一个问题。”
萨曼莎说在和性工作者们交往的过程中,最让她伤心的是看到许多人有离开的意愿,但是却不敢跨出这一步。
“她们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可以成为另一个人,去做其它的事情。”
假期结束后,回到北美的萨曼莎深深感觉到心中无法抑制的来自上帝的呼召,于是她又回到了阿姆斯特丹,至今已经快一年了。
“她们是未被雕琢的宝石”
和萨曼莎的对话,引发了我更深入了解她们工作的愿望。因为第二天正好恰逢她们每周例行外出探访“橱窗中的女士”。临别时,我提出了希望能与她们团队的负责人安娜见面的请求。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当我刚回到宾馆,就收到了萨曼莎确定的回复。
第二天下午,我循着地址,第一次跨进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之前我一直避免涉足这个区域,很快我就在运河边一幢不起眼的小房子门前找到了标有“灯塔”字样的门牌。
为我开门的一位女士将我引进内屋,我看到萨曼莎正在和一群年轻人说笑着,原来他们刚刚结束了一轮探访。因为性工作者们通常有白班和夜班轮替,所以探访也会分成白天和夜晚两拨人。
萨曼莎向我介绍了她的伙伴们,来自英国的西蒙、澳大利亚的詹姆斯,德国的皮特、美国的海利夫妇,还有来自非洲的萨拉,以及她们的负责人,来自委内瑞拉的安娜,再加上来访的来自亚洲的我,突然间我们发现我们一屋子人居然代表了“五大洲”。
个子不高,身材有点发胖的安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易近人,刚刚和大家一起吃过晚饭的她在餐桌边找了一个位置,和我一起坐下,微笑着看着略显紧张的我,等待着我的发问。
我请安娜先从介绍自己和“灯塔”这个组织开始聊起。
“最初我们主要在帮助那些在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时,我连英语和荷兰语都不会说,后来我发现这里有许多讲西班牙语的性工作者,她们和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愿意和我接触。”
1999年开始,安娜开始专职从事服务性工作者的工作。她最先接触的是站在街上的性工作者和毒贩,她笑着告诉我“因为这样如果对方不善‘便于逃跑’”,随着时间和经验的增长,她又逐渐开始接触窗口后的女士们。
“一开始我真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也被拒绝过无数次,我曾经向上帝抱怨过,但是上帝提醒我,他是怎样接近我的,我不也是拒绝了上帝无数次后,才让他打开我的心门吗?上帝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我,于是我只是回去,回去,再回去,是上帝的爱让我爱那些女士们。”安娜说。
安娜从小在委内瑞拉一个天主教学校长大,当她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经常会一个人跑去学校的小教堂,和上帝讲话。26岁的时候,安娜得了忧郁症,后来外祖母带着她去找牧师,是对上帝的信仰治愈了她的疾病,“我认识到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十 年后,上帝呼召安娜来到荷兰,服事这里的“女士”们,一待就是16年。安娜告诉我,和“女士们“建立起彼此信任的关系是一个很慢的过程,想要成为她们的朋友,关键是不要虚伪,真心的关心她们。“很多时候,不在于如何告诉她们,而是如何活出来,要说我爱你非常容易,但是要用行动去真实地陪伴她们则不容易。”
这么多年来,每个周五安娜和她的伙伴们都会一起去探访“橱窗中的女士们”,从未间断。“我们会向她们打招呼,问候她们,问她们是否可以为她们祷告。如果她们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祷告。”
安娜告诉我,她记得有一次一个女孩,看上去非常忧伤。“我上前去问她可否和她一起祷告,她告诉我她以前也试过祷告,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告诉她不要放弃。”
如果这些性工作者们愿意谈话,安娜就开始和她们建立起一个关系,邀请她们一起吃饭,帮助她们生活中的具体需求,例如看医生,学习荷兰语。
有一次一个女孩打电话给安娜,告诉她自己怀孕了,医生需要她的亲人签字才能让她去医院生产。“她说我就是她最亲的人了,我听了很感动,我就陪着她去医院,医院真的把我当做她的祖母,后来她顺利生下了孩子。”
“有一次,一个女士一把把我拉进小屋里,拉上窗帘,对我说,来吧,让我们一起祷告吧。当我和她祷告完,睁开我的眼睛,我发现她完全和之前不一样了,眼中有着亮光,看上去非常喜乐,她说我想要继续祷告,我说好啊,你来参加我们的查经班吧,后来她就来了。”
“几个月后,她告诉我,安娜,我想如果要跟随基督,我必须离开荷兰,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安娜说道,“除非认识耶稣,否则你即使离开了橱窗,在那种环境中你也很难不受到影响。”
安娜告诉我,尽管不赞成她们的职业,但是安娜表示从来不会强迫她们离开这个行业,“这是一个过程,就像我们跟随上帝一样,她们也需要一个过程,认识上帝,医治破碎的心,只有上帝能够带来那样的改变。”
“每一个女人都有一个梦想,想要一个家,都希望被爱。这些性工作者是一群受伤的人,她们之所以继续在做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破碎了。其实她们是没有雕琢过的宝石,她们是宝贵的,是有极大价值的,只是她们自己不知道。”
上帝在做更多好的事
我问安娜,“你们这几个人在这里势单力薄,能改变这里的大环境吗?你们不觉得孤单吗?“
安娜微笑着回答我,“你记得在《圣经》中说的吗?‘你们一人必追赶千人,因耶和华你们的神照他所应许的,为你们争战。’其实很多时候是上帝在这里做事,我们只是旁观,是见证人。”
“那你怎么看,许多人都觉得阿姆斯特丹是一座堕落的城市?”我问道。
“有些人看到一张有黑点的白纸,会说看到了污点,但是我看到的是白纸,我相信这座城市会悔改,回归上帝,上帝会翻转这座城市,这里是有许多不好,所有人都在谈论这里的犯罪,但上帝在做更多好的事情。”
“我感觉上帝给我这个恩典,我虽然不认识她们,但是当我看到她们,我可以感觉到上帝对她们的爱;我从来没有觉得她们是坏人,她们都是上帝所爱的人。”
不过安娜也告诉我,她们在这个地方,必须时常提醒自己,只有靠着上帝的保守,时常祷告,才能不陷入周围环境的影响,“我知道在那里有许多的不好的事物,但是我选择不去看它们,不让它们进入到我的心。”
说完这些,她们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安娜邀请我和大家一起唱歌、祷告。然后萨曼莎和安娜结伴一组,去探访那些“橱窗中的女士”,西蒙和詹姆斯一组,前往一些嫖客出没的酒吧;海利夫妇则留在办公室里,为他们祷告!
我在心中深深地敬佩这群勇敢而有极大爱心的人们,分别的时候,我和他们每一个人拥抱,握住他们的手,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阿姆斯特丹茫茫的人海中。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上帝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姆斯特丹,他一直在这里,就在我们的身边,也在那些橱窗里的女士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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