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宏大影像之下,孤儿去向何方?

《流浪地球》:宏大影像之下,孤儿去向何方?

流浪者失去家园的孤儿心态,首先带来情感变异、孤独,然后是反叛、死亡。人的道德底线在死亡伴随的流浪中被挑战。于是一个中国男人在科幻营造的新鲜背景下,做出了一个缺乏新意的老旧选择:要儿子、不要妻子。拯救人类的希望,真的在这样的英雄身上吗?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阿 浅

播音 | Starry

大年初一,刘慈欣原著、郭帆导演的《流浪地球》上映,口碑票房双丰收,甚至有媒体惊呼它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但与此同时,争议也不少。其中一种主要批评,在于电影对原作小说改动太大,失去了苍凉的艺术风格。

电影和小说确实是同一背景下的两个故事。区别不仅是苍凉与否,更在于宏大影像掩盖下的一颗“孤儿”的心去向何方:小说里,孤儿的心持续流浪,与死亡相伴;电影中,孤儿的心却因父亲的牺牲似乎得到表面的救赎。两个故事、两种寓言,背后是对人类命运的不同解读。

“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电影一开场,就非常震撼。特别是一万座巨型发动机相继开启,向宇宙喷射蓝色的火焰;地球渐渐停止自转,朝向黑暗,开始一段持续两千五百年的、逃离即将毁灭的太阳的流浪旅途。浩瀚星海中,地球小得像一粒尘埃。一瞬间,我很想流泪,想起海龟先生的一段歌词:“男孩别哭,美丽世界的孤儿。可我的心,我的家,在哪里,在哪里呢,我的朋友?”那一刻,整个人类成为了流浪的孤儿。

小说着重描绘失去家园的孤儿心态对人类造成的影响。首先是情感变异。人类注意力高度集中于生存,爱情成为“不关生死的事情”,不值得关注。主人公“我”的爸爸出轨两个月,厌倦以后回家,家人们毫不在意,不久都忘了这件事。父亲的缺位、家庭羁绊的瓦解,造成大量精神上的“孤儿”。

然后是孤独。“我”参加一场机动冰橇比赛,从上海到纽约,横穿封冻的太平洋。在冰原上,“我”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地球最黑的部分:“在无限的星空和无限的冰原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雪崩般的孤独感压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赶路,名次已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在这可怕的孤独感杀死我之前尽早地摆脱它,而那想象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接下来是反叛。人们不再信任权威,怀疑太阳根本不会毁灭,认为整个事件是联合政府为了独裁而编造的谎言。叛军集结起来,发动暴力革命,将联合政府的官员和军人丢在冰原,任他们冻死。所有人快活起来,高唱《我的太阳》。就在这时,氦闪爆发,太阳毁灭了。

最后是死亡。“我”小时候在哲学课上听过一个谜语:“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答案是死亡——无人能逃脱的结局。

死亡伴随着地球的流浪:冰雪风暴、火山喷发、叛乱、自杀……带走大多数人类的生命。甚至结局都暗示着死亡:“我”想象地球抵达终点,半人马座的三颗太阳依次升起,给地球带来温暖。但在刘慈欣的另一部小说《三体》中,半人马座三颗太阳运行的混乱,正是三体文明一次次毁灭的原因。地球人拼命逃往的地方,很可能是另一种绝望。

地球起航时,“我”的爷爷去世了。弥留之际,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这句话在小说中多次回响,凝聚着流浪的“孤儿”们太多的叹息和眼泪。地球无家可归。

没有母亲的“合家欢”

相比于小说的苍凉,电影要乐观许多。人类情感状态与地球起航前差不多,孤独感没怎么提及,反叛仅是背景,死亡遍布全地、但希望并未泯灭。人类内部的冲突弱化,外部的生存斗争成为主线。

在这个故事中,父亲刘培强(吴京饰)是一个亮点。作为宇航员,他在空间站服役。因为这一身份,儿子刘启与岳父韩子昂得到进入地下城(人类唯一的庇护所)的资格。但资格有限,刘培强放弃了重病濒危的妻子。

为这件事,刘启活在对父亲的愤怒和憎恨中。从爸爸飞往太空的那一刻起,刘启成为心灵的“孤儿”。他不愿面对父亲,远程通话没说两句就要吵架。一家三口的合照上,父亲的脸被他烧了一个洞。

地球经过木星时,被巨大的引力捕获,将要与木星相撞。刘培强驾驶空间站,牺牲自己,给地球一个逃生的机会。这一行动不仅救了地球,也救了儿子的心。他的牺牲让儿子看见一份深沉的爱。他曾对儿子说自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那一刻,他真的化作明星,为儿子打开一条求生之路。

许多观众指出:电影在人物塑造上有缺憾,人物形象单薄,高潮部分的煽情显得刻意。这也是我的观影感受。但票房的成功也同时说明,故事的确反映了人心的渴望。在采访中,导演郭帆反复强调,《流浪地球》展现出了一种中国科幻所独有的文化价值观,即“故土情结”。

其实,故土和家园不仅意味着土地,更意味着生活于其上的亲人,尤其是父亲。和小说相比,电影中父亲的角色可谓分水岭:他分开两个故事、两种底色,在绝望的大背景上企图以人力点燃救赎的希望。

人类需要父亲,需要牺牲,需要希望。在这个意义上,电影的改编确实“迎合大众”:不仅迎合表面上对春节合家欢的需要,更迎合人心深处对救赎——恢复人类本应有的各种关系——的需要。正因如此,好莱坞式的故事情节虽饱受“俗套”的诟病,却一再成功,屡试不爽。

然而,人类团圆的结局下,隐藏着人性流浪的危机。整个故事无处不在的价值观,是“生存大于一切”:为了人类整体的延续,地下城容纳不了的同胞可以被舍弃;为了孩子生命的延续,病重的母亲可以被舍弃。好像找回了父亲,代价却是又把母亲弄丢了。

导演所谓的“中国科幻所独有的文化价值观”其实不仅是“故土情结”,完整的表达或许是满目苍凉的故土之上的破碎家庭。好在电影改掉了小说里的父亲曾发生外遇的情节,不然这部科幻就实在太现实了,女性观众也一定忍不住吐槽这部轰轰烈烈之作对于女性的漠视。在男权文化中,儿子不过是父亲DNA的载体,是男性延续自我价值的途径。只是这幕古装戏放在了星际科幻的舞台上演。

据说小说作者刘慈欣和上海交大科学史教授江晓原有过一场关于“吃人”的辩论。当时刘慈欣假设,如果世界末日,只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女主持人:“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江晓原说他肯定不会吃。刘慈欣则强调他在《三体》中的观点:“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他化用康德的一句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康德原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这实在值得反思:所谓“人性”,如果只以生存为依托、根据不断变化的物质环境而变化,就随时可能跌破道德底线。人类还是人类吗,抑或变成披着人皮的另一种生物?“活着”就意味着一切?套用刘慈欣的说法,电影中父亲的选择,其实有吃掉自己妻子、孩子母亲的嫌疑。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认为,科幻所关注的是“人类对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所作出的反应”,即技术面前的人性。电影放弃了这方面的想象与探讨,实则将人性简化,以至于真实的渴望也显得立不住脚,沦为套路的拼贴。不曾深入“流浪”的苦涩,就不会知晓“回家”的甘甜,更不用说把这甘甜传递给观众了。

“无父的一代”走向何方?

刘慈欣与高晓松曾在一期节目中对谈,谈到“科幻的本质是用想象延展人生”。从这个角度,电影和小说两种故事,是对现实人生的两种不同的想象和延展。

刘慈欣接触科幻小说是在文革。这一时期产生大量“孤儿”:情感变异,孤独,反叛,甚至与死亡相伴。这个时代也是《三体》故事开始的背景。在文革中,叶文洁目睹父亲惨死,并多次被人陷害和设计。文革经历与此后的阅读和思考,令她厌恶人类,不相信人类能自救,因此向三体人发送信息,想借外力改造人类。

相似的精神变化,同样发生在20世纪其他国家。荷兰作家卢云(1932-1996)在《负伤的治疗者》中写到,未来的年轻人是“无父的一代”:“今天,年轻人眼睁睁看着整个成人世界面对核战争的威胁、不断加剧的贫穷和百万饥寒交迫的难民,却一筹莫展、爱莫能助,未来的一代会觉得,上一代虽然是过来人,却不能教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拒绝走父辈的路,认为自己会比父辈更强,内心却深深恐惧着失败。

卢云指出,“无父”的年轻人,一大特点是不相信、也不关心永恒。刘慈欣说:“你会发现,让人宅的那些技术(如IT技术)发展得都很快,开辟新世界的技术(如航天、核能)发展得都慢。这很危险,对人类来说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人类不再为浩瀚宇宙感到激动,而满足于地上的庸庸碌碌——这恐怕比《流浪地球》小说更绝望。

如果说小说的流浪故事充满现代色彩,电影牺牲与救赎的故事则模仿了人类生存的古老母题。在《圣经·路加福音》中,耶稣讲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叛逆、放荡,拿父亲的财产在外面花天酒地;大儿子看似循规蹈矩,内心却自私、无爱。小儿子悔改、回家,父亲跑着迎接他,大儿子却冷言冷语,嫉妒弟弟得到宽容与恩宠。父亲对他说:“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

慈爱的父亲救赎小儿子,也为大儿子打开一条回转的路。我不禁想:如果没有父亲存在,这个故事会如何?两个儿子的情感会变异,陷入孤独,在反叛中相互争斗,直至死亡。父亲支撑、维系这个家,并更新两个儿子的心。

提摩太·凯勒牧师在《一掷千金的上帝》中写到:耶稣自己是真正的“大儿子”——他是神的独生子,顺服父的心意,离开光明天家,来到地上成为人的样式,承担起寻找“兄弟”的责任,乃至受苦、牺牲,三天后复活,为罪人成就救恩,把“孤儿”们领回天父永恒的家。耶稣基督钉十字架与复活,这不是想象,而是可考证的历史。

耶稣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替我们所有人的罪付上代价,实现了上帝的公义和爱。这份极致的牺牲,在后世无数的精彩故事中回响。但若缺失了神圣的维度,有限的人承担起救世主的角色,未免显得单薄、勉强。纵观伤痕累累的历史,罪人的自我救赎比道成肉身更像一个神话。与小说的“苍凉”相比,电影更像是不甘苍凉的人类制造偶像并从中获得短暂安慰的瞬间。与偶像的蜜月结束后,人心或许才进入更苍凉的现实。

永恒是一座玫瑰丰茂的山谷

永恒不仅体现于头顶的星空,也体现于心中的道德律,两者来自同一位创造主。我读科幻小说不多,但从小喜欢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我尤其喜欢的一个故事——安徒生的《白雪皇后》,把世界之大与爱之广阔融合得天衣无缝。格尔达为了找到她所爱的加伊,穿越广阔的世界:从巫婆的花园,到王族的城堡;从强盗的洞穴,到寒风呼啸的极地。对爱的追寻,让她从一个小镇姑娘,成长为世界的旅者。

格尔达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加伊,他却无动于衷。格尔达抱着他,流出热泪,唱起他们从前常唱的歌谣:“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眼泪融化他心里的碎片,让他苏醒过来,重新拥有一颗肉心,会笑也会哭。他变异的情感得到恢复,孤独的壁垒被打破,反叛化作感恩,死亡被生命征服。与此同时,周围的冰块欢乐起舞,倒下时恰好拼成一个词:永恒。加伊由此获得解放。

这个寓言般的故事,在我少年时的心中留下一种强烈的感受:“永恒”不是无尽的冰原,而是玫瑰丰茂的山谷。这画面对我意义重大。小时候,我的爸爸经常不在家,在家时也不常和我说话。这导致我常常处在“孤儿”的焦虑中,害怕自己不够优秀;我需要别人肯定才能对自己的表现安心。

信主后,我越来越深地体会:每个早晨,每个黄昏,高兴的时候,低落的时候,坚强的时候,软弱的时候,胜利的时候,跌倒的时候……任何时刻,永恒的神都不丢弃我。神自己“作孤儿的父,作寡妇的伸冤者”,祂“叫孤独的有家,使被囚的出来享福”。祂不会因为我表现好就爱我多一点,也不会因为我表现差就爱我少一点。祂是众光之父,是超越我想象的爱的泉源。

刘欢为《流浪地球》创作主题曲,歌词引用曹操《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是流传千年的宏大影像。但我们却实在需要想起曹操的另一首诗:“神龟虽寿,猷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愿每位观众不停留于影像的刺激,不陶醉于雄起的幻想;而是心灵被永恒感动,认真思考生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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