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巨人”也被掩埋了吗? ——读诺奖新得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你的“巨人”也被掩埋了吗? ——读诺奖新得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笔下,一只母龙喷出的烟雾导致失忆在全地蔓延,杀死它、找回记忆却可能带来仇杀。“被掩埋的巨人”就是被遗忘的事实:日本的二战记忆、美国的黑白矛盾、对你我可能是亲密关系中的伤害。和解不能草率和假装,只有真相才能最终抚平创伤。

《境界》独立出品【书评】

文 | Xila

播音 | 照升

5-6世纪的不列颠岛,亚瑟王时代之后,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但在这片和平初临的土地上,却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迷雾笼罩大地,居民们的记忆模糊不清。不过,在荒原穴居的老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常常被某些破碎的记忆唤醒,但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始终无法拼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让他们越回忆越困惑。

终于,老夫妇决定在记忆完全丧失之前寻找多年未见的儿子,尽管他们只知道儿子在另一个村庄。在寻亲路上,夫妇两人遇到了亚瑟王时代的圆桌骑士高文,撒克逊骑士维斯坦,还有一个从食人兽口下救回来的撒克逊小孩子埃德温。老夫妻看上去在寻找失去的儿子,实际上是在寻找丢失的记忆,或者说是在寻找丢失记忆的原因,随着故事的进展,真相渐渐显露:一只名为魁瑞格的母龙鼻孔中的烟雾,导致失忆在全地蔓延。

以失忆换来和平?

上面这个奇幻的故事出自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著名小说《被掩埋的巨人》,作者也是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诺奖委员会称赞石黑一雄的“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他展现了一道深渊”。

在小说中作者创作了其实是一个看似和平的国家,“但事实上不过是由于某种军事上的胜利而维持了表面的和平而已”。撒克逊人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复仇的循环并没有打破。“那些撒克逊小男孩很快就会成为武士,迫不及待地要为今天丧生的父亲报仇。那些小女孩子的子宫里很快会生长出更多的武士”,曾服役于亚瑟王的高文爵士说,“这屠杀的魔咒永远不会破解。你看看复仇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如何才能打破复仇的魔咒,维持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长久的和平呢?亚瑟王发动了针对撒克逊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屠杀,以此彻底断绝撒克逊人复仇的可能。不过,常识告诉我们,屠杀根本不能打破仇恨的循环,仇恨“反而因为今天的屠杀而更加牢固”。亚瑟王认为不断复仇的循环在于人们对仇恨的记忆,因此他的终极计划在于不仅要消灭敌人的肉体,更加要消除敌人的记忆。

于是,巫师梅林带领包括高文爵士在内的几位骑士,驯服巨龙,并给它施咒,让它喷出大量“失忆迷雾”,使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忘记曾经的分裂和仇杀。亚瑟王死后,高文一直承担着守护母龙的任务,在高文爵士看来,梅林的办法是有效的,“如果没有这条母龙的气息,和平会来吗?先生,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老仇敌变成了兄弟,每个村都是……想想吧,先生,一旦这呼吸停止,这片土地上沉睡多年的东西将被唤醒”,高文希望这种和平能继续下去,他认为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老一代人彻底死去,年轻一代对过去一无所知, “那么长时间也许就足以让旧伤口永远愈合,让永久的和平降临在我们中间。”

小说的主要角色大致可以分为三派,高文爵士是不列颠人,曾是亚瑟王手下的骑士,他的职责就是守卫母龙,维持和平景象。而和高文针锋相对的是撒克逊骑士维斯坦,作为在屠杀中的受害者,站在高文的对立面,他要亲手屠龙,将记忆找回。年迈的高文爵士自知不是维斯坦的对手,因此哀求:“先生,发发慈悲,离开这个地方吧!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平复。”但在维斯坦看来,通过忘记历史和篡改历史而达到和平是可笑而不稳固的,他讥笑高文:“愚蠢啊,先生……旧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我明白这是你虔诚的渴望,渴望你那些恐怖的往事像尘土一样消于无形。但是,它们却在泥土中蛰伏,像死者的白骨一样,等着人们发掘。”

比起真相被掩盖下的和平,维斯坦更想要的是公正和复仇。维斯坦将母龙杀死之后,比特丽丝问,“现在还有什么别的任务等着你吗?”维斯坦说,“等着我的是公正和复仇……我的国王派我来杀死这条母龙,不仅是为了纪念很久以前被屠杀的同胞……这条龙一死,就为即将到来的征服铺平了道路”。记忆,在此成了唤起民族仇恨的工具。

高文爵士和维斯坦希望消除或找回的是集体记忆,而对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这对夫妻而言,他们更加关心的是个人记忆。失去记忆就等于失去自我身份,不仅如此,也失去了爱的根基,妻子比特丽丝坚持要屠龙,“如果没有记忆,我们的爱只会枯萎直至死亡。”但丈夫却陷入某种莫名的恐惧之中,因为失去记忆的埃克索始终都以一个勇敢的强者身份关护着妻子。然而,被唤醒的记忆碎片逐渐让他回想起过去的懦弱和不忠,自我身份的消解使他在屠龙的态度上犹豫不决。

碍于妻子的坚持,他恳求:“如果记忆恢复,你发现我曾经让你多次失望。或者你想起我做过不好的事情,再来看我,看到的已经不是现在你眼中的这同一个人了。那么,请你至少答应我……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如果高文爵士和维斯坦争论的焦点在于国家和民族之间的和平是否可以靠遗忘来实现,这对老夫妻关心就是他们的爱情如何维持。我们如何面对过去的创伤呢?要找回记忆,必须先把母龙杀死。但人真的愿意“屠龙”,把记忆找回来吗?真的有必要找回失去的记忆,发现历史的真相吗?如果掩盖真相让人享受和平,而发现真相只会让人唤醒仇恨,那么失忆不是更好吗?正如埃克索所言,“如果迷雾消退,只会将我们两人分开,那记忆恢复又有什么好处呢?”

谁来救赎记忆?

作者在小说中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问题的答案。在维斯坦开展复仇行动的期待中,石黑一雄就此停笔。他“希望人们能够领会,记忆与忘却是多么难把握的问题。我希望强调人类所处两难困境的复杂性。”这种两难的困境是,我们如何整合个体和集体的身份认同与创伤记忆。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都通过记忆恢复而找回自我,但那些沉痛的往事所带来的影响,是我们可以承受的吗? 

虽然时过境迁,石黑一雄所关心的身份认同和创伤记忆困境在当下也大有越演越烈之势。在接受日本《日经新闻》采访时,作者这么谈到该小说的创作契机,“我其实从更早之前就开始思考这个主题了。一个更大的契机,是上世纪90年代,随着前南斯拉夫解体而发生的战争……冷战结束,1989年柏林墙倒塌之后,我们都相信欧洲迎来了史上最和平的时代,因此才会因为南斯拉夫爆发的战争而受到重大打击。对我来说,最具冲击力的一个事实是,社会的记忆有时候竟可能会演变成如此的暴力。

……在波斯尼亚和科索沃等地,不同民族相处和睦、通婚、邻里交往,甚至彼此帮助照看小孩。但是,居住在波黑地区的塞尔维亚人,由于上一辈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而被教导不可忘记对波斯尼亚族伊斯兰教徒的仇恨。他们也没有忘记对克罗地亚人的仇恨。因此,在这一地区,二战后那种看似谋求和平与和解的姿态很引人深思。事实上,那并非是真正的和平。只不过是在铁托政权下,仇恨受到压抑而已。所以随着南斯拉夫解体,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仇恨和复仇的意志其实一直存在,之前只不过被隐藏了而已。”

石黑一雄发现每个国家都有所谓“被掩埋的巨人”,就是那些被遗忘的事实。作为一个不在日本长大的人,他说“日本恐怕是‘被鼓励遗忘(有关二战的一切)’吧。因为从美国开始占领日本的那一刻起,二战就已经成了过去,而冷战作为一个迫近的问题浮出了水面”。他又以美国为例,近年美国因白人警察对黑人的血腥暴力行为导致各地发生暴动和游行,另一方面,也发生了白人青年扫射黑人教会的事件,对此他评论道“美国就是埋葬了‘巨人’,并且假装当它从来都不曾长期存在过,导致他们现在正面对这样一个会让国家分崩离析的严重状况”。

那么,在中国,巨人被掩埋在哪里?历代赢家热衷修史,人们习惯用一种新的记忆塑造自己的身份认同,而这个过程中充满了暴力和谎言。人们许多时候眼目所见的稳定或许只是强权和被迫遗忘的结果,但以此为支撑的稳定是脆弱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像老夫妇一样,踏上寻找真正的自我之路。正如石黑一雄所说,藉着这部小说,他希望探讨“虚假的和平是什么,真正的和平又是什么”。

从个体层面来说,有可能每对夫妻、每个家庭、每个子女都有“被掩埋的巨人”,夫妻之间曾经的背叛和不忠、暴力和伤害,常常没有经过处理就被掩盖下去,我们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记忆的沉渣泛起,我们才发现过去的伤痕其实已经侵入骨髓。我们将幼年的伤害深埋心底,强烈地否认那些记忆会影响我们如今的生活,但总是无奈地发现,过去总在不经意间入侵当下,仇恨和苦毒总是与创伤记忆如影随形。记忆或真相是和解的巨大障碍。要和平还是要真相,这是两者对待记忆的不同态度的根本分歧。事实上,我们既想要和平又想要真相,既想忘记又不能忘记。这可能就是石黑一雄所谓的“困境”吧。

真相会最终真正抚平创伤

真相与和平真的不能共存吗?石黑一雄当然希望人类社会能突破这种困境,至于突破之法,最接近石黑一雄答案的地方可能是他对智者乔纳森神父的刻画。作为一位不列颠基督教神父,乔纳森与大多数不列颠人不同,甚至和大多数不列颠基督徒不同,他拒绝以掩盖真相换取和平,“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不会获得宽恕……我们必须揭开隐藏的事情,直面过去”。

乔纳森代表的是第三条路线,直面真相的和平。在高文和维斯坦那里,要么遗忘以至于和平,要么记忆以至于复仇,两者是非此即彼的,但乔纳森的基督信仰却带给人们第三种可能性,也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和平,也才是真正的公义。正如石黑一雄自己接受采访中所说,在道德的公共政治中,走出历史灾难的阴影,实现社会和解,是“不计前嫌”,不是“不记前嫌”。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没有给乔纳斯神父更多解释的机会,当然也没有让他将自己的信念付诸实践,但现实的丰富性绝不输于小说。

从17世纪中叶荷兰殖民者到来之后,南非拥有三百多年被白人殖民的历史。到了1910年,南非联邦成立,同时白人统治者也确立了一系列种族隔离的法律,将黑人像垃圾一样赶出城市,圈在荒凉偏僻的定居区。南非大主教图图在《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中写道,“他们把我们当物件对待。我们有一首战斗歌曲‘我们拥有什么?——生为黑人就是我们的罪孽’。……350万人被迫背井离乡,种族隔离系统地剥夺了有色人、印度后裔以及特别是黑人的权利,扼杀了他们的人性。它给这些人提供的是形同儿戏的教育、住房不足、医疗缺乏,使孩子们罹患原本极易预防的疾病……黑人完全有权以满腔仇恨向白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声讨种族隔离的罪行。”

1994年经过民主选举,曼德拉当选为总统。作为世界种族冲突最为严重的国家,摆在南非新政府面前最为棘手的问题是如何面对过去。“许多南非人都对种族隔离有着可怕的记忆。他们忘不了1960年3月21日的沙佩维尔大屠杀……人们也忘不了1976年6月16日的索韦托起义,手无寸铁的学生在抗议游行中被射杀……类似的暴行充斥于我们的历史,我们不能装作这一切并未发生,许多事情人们还记忆犹新”。

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对白人的罪行在法律的框架下进行清算,不过在黑人复仇式的审判中,种族之间的裂痕势必加深。也有人主张“让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过正如图图主教所言:“人们强烈地感到普遍大赦等于遗忘,有人指出,我们任何人都无权在挥手间让一切真的过去了。我们的共同经验恰好相反——即过去的一切不是消失了、沉寂了,而是令人尴尬地顽固存在着,它将不断回过头来纠缠我们,除非我们彻底解决一切。”

南非新政府所选择的是第三条道路,成立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南非圣公会大主教图图任主席。从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开始,此后数年时间里,委员会听取了21000名证人的陈述。“和解以还原真相为前提。寻求真相是迈向和解的第一步。迫害者与受害者同时参加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听证会,还原历史真相。前者得到有条件的赦免,后者则获得社会的承认与致敬。真相也是一种正义。在听证会上,人们宣泄积聚多年的恐惧、愤怒,最终走向平和。”

图图主教说:“我对把过去扫入角落、视而不见的做法是否合适表示怀疑。过去的从来就没有过去……英国人和布尔人曾试图欺骗自己,在上上个世纪之交的布尔战争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当时英国人把很多布尔人的妇女和儿童都送进了他们发明的集中营。双方后裔表面上友善相处,然而不断发生的事端却表明这种友好只是一种假象。”而另一方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做法,像中东所发生的那样极具破坏性,和平和安全不可能到来,复仇和暴力只能生发出更多的复仇和暴力”。

在图图看来,南非在处理历史创伤方面的经验是人类的财富,它所带来的和解不是假装、不是对错误视而不见,相反,它揭露恶行、堕落,因为“真相会最终真正抚平创伤”。因此,南非的经验给我们最大的警示是,真正的和解孕育在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追讨过去的罪行、谦卑地认罪悔改之中,在这样的同行中,受害者愿意放弃向罪犯追讨血债的权利。

巧合的是,无论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还是在现实世界里,基督信仰的跟随者们走在直面真相、追求和解的人群的最前列,只有经历了血腥的十字架的这位神,才能用自己的受难与复活在血淋淋的过去与现实之间搭建一座桥梁,通向人类共同的未来。上帝对罪行的恨恶以及对罪人的怜悯启发人们思考,真相并不必然导致仇恨和报复,对罪的审判和对罪人的宽恕可以并存。

在石黑一雄停笔的地方,图图主教写道:“真正的和解不能草率。上帝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祂唯一的儿子的生命。……对基督徒来说,耶稣的死和复活,就证明了爱比恨强大、生命比死亡强大、光明可以战胜黑暗,欢笑、快乐、热情、温情和真诚,都远胜于其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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