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义廉耻堂”被听成了“李忆莲祠堂”,搞笑就此开始。片中只有一件事是假的,就是对新生活的应许。其余都是真的:征地是真,母亲丧命是真,爱情被拆散是真,李忆莲被烧死是真。是谁隐身在荒诞背后左右众人的命运?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Xila
播音丨麦子
2018年过半,口碑爆棚的国产佳片当属5月登陆各大院线的《荒城纪》。网上点赞一片,有评论直接称,“这可能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一部小成本影片”,认为该片有“《杀生》的荒芜、《驴得水》的讽刺、《鬼子来了》的震撼”。能当得起这种评价的国产电影,的确不多。
与2016年的高分电影《驴得水》相比,两部电影都把一个荒诞故事放在民国背景下讲述,在黑色幽默中将人性的灰暗坦露无疑。笑声过后,有网友说,类似的悲剧依旧在上演,“和这帮猢狲相比,你只是不会火烧寡妇”而已。
是谁藏在荒诞背后?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本片导演徐啸力说了两个关键词“荒凉、荒诞”。影片的内容就是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发生的荒诞故事。
说它荒凉,是因为影片设定在1935年的山西偏远农村,其时恰逢连年旱灾,田地荒芜,民不聊生,饥饿的村民只能等着救济粮维生。说它荒诞,是因为整部影片是一出方言谐音引发的悲剧——
为了领到救济粮,村里的保长将女儿嫁给县长的傻儿子,从此攀上高枝。身为县长儿媳的女儿告诉保长,为了响应政府的“新生活运动”,村里只要盖一座“礼义廉耻堂”,就能领到巨额救济:三十万大洋。由于发音相似,保长将“礼义廉耻堂”听成了“李忆莲祠堂”。你说巧不巧,村里正好有一个叫李忆莲的年轻寡妇!这令保长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县里对这个寡妇这么上心,还要为大活人建祠堂?最终,保长、族长还是说服了自己,再加上当时天子(总统)的名字叫“蒋中正”,山西话谐音“讲忠贞”,为寡妇立祠堂也就顺理成章了。李忆莲在众人的意志下,莫名其妙地“被成为”贞洁女神,对此也很困惑“为什么神乎一下子,我就成了菩萨奶奶咧?”
根据风水先生的推算,村里外姓人林硭的宅子是建祠堂的风水宝地,因此林硭家的地被集体征用。林硭的妈妈、斯琴高娃饰演的李满真,死在上访的路上。而一下子被推上神坛的李忆莲和林硭之间刚刚开花的情感,也随之夭折。不仅如此,由于和林硭的“苟且”被村民发现,被认为触犯了祖先神灵,族长决定坐实李忆莲“菩萨奶奶”的身份,将她当众烧死献祭。
最终,李忆莲祠堂在群体对少数人的暴政中开土动工。不过,众人煞费苦心想要得到的三十万大洋,却只是在族长和保长眼前走了个过场,最后几乎全部落到了县长管家的囊中。
谐音所引发的误会令人忍俊不禁;把人造成神的滑稽;烧死李忆莲时的集体狂欢;新生活运动与丑陋人性的鲜明对比等等,无一不揭示这个在山西农村发生的故事是一个彻底的黑色幽默。究竟是谁隐身在电影制造的一团黑色迷雾里左右众人的命运?《荒城纪》荒诞的内核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找到了这个,才能帮助我们不落入“我笑片中人,不知谁笑我”的又一轮荒诞之中。
推动整个电影故事最重要的一个情节是这样的:保长女儿让保长和村民商议,弄块儿地,拉个架势建个“礼义廉耻堂”,“有个架势,县长就能让上头批一大笔钱哩”!从此,这“一大笔钱”在影片中很少再提到,但毫无疑问成了推动影片发展的唯一合理解释,也是理性的人却制造出荒诞故事背后的根本原因。
影片中最不容忽略的角色,既不是李忆莲,也不是保长、族长等悲剧的制造者,而是躲在背后、从未以人的形象登场亮相的“三十万大洋”。
即便从来没有给活人立祠堂的规矩,村里还是将李寡妇造成了李菩萨,是因为这一大笔钱;即便林硭之父曾为族长抵罪,族长不思感恩依然强征林硭土地,是因为这一大笔钱;在影片高潮中,众人集体狂欢,将李忆莲焚烧献祭,背后依然是这一大笔钱!看上去荒诞的表面,竟有着完全合乎逻辑的动机。
你只是不会火烧寡妇?
片中有一个细节:村民们崇拜祖先,祈求护佑,因此外姓人和女人不能进祠堂的规矩马虎不得。但为了修建李忆莲祠堂,保长和族长却不约而同将眼睛盯在祖宗神像手中的金元宝上,不惜折损祖宗的威严。导演并没有将对这“一大笔钱”的渴望简单处理为对物质主义的批判,而是赋予其某种宗教性。在祖先崇拜和金钱的角力中,三十万大洋完胜而出。三十万,不再是钱,在村民心中它变成了高过祖先的真正的神明。
一旦金钱成了信仰,就必然要求一切人等在它面前臣服。这时我们想起,故事的背景是1930年代国民政府推动的新生活运动。对于这场国民教育运动,蒋介石在《新生活运动纲要》中说,之所以中国人需要新生活,是因为国人“不分善恶,不辨公私,不知本末”,导致官吏虚伪贪污,人民散漫麻木,青年堕落放纵,成人腐败昏庸,富者繁琐浮华,穷者卑污混乱。新生活运动就是要“扫除社会上污秽之恶习……培养社会上之生机与正气”。其方法就是以“礼义廉耻”为核心,应用在中国人的“衣食住行”之中,为此新生活运动对小到吃饭、洗澡等都有着巨细无遗的规定,希望以此使人改头换面。
国民政府用以更新人心的“礼义廉耻”到了山西农村令人啼笑皆非地被误会为寡妇的名字。一切暴行都是在 “礼义廉耻”遮盖下进行的;推动“礼义廉耻”的地方官员,正是寡廉鲜耻的污吏。“礼义廉耻”来到一个以钱为神的村庄,“礼义廉耻”就同时成为杀人的工具和遮羞布。
人类脆弱的道德在金钱的面前只能甘拜下风。美国基督徒作家提摩太·凯勒说,“金钱可能会变得不只是金钱而已,它会变成改变生命、塑造文化的神明,变成令崇拜它的人心碎的偶像”。一语揪出了《荒城纪》的荒诞核心。
哲学家尼采说过,“是什么在引诱一个人使用假的砝码?是什么在引诱另一个人放火烧屋,以得到比房价更高的保险金?是什么引诱四分之三的富人沉溺在合法的欺诈中……是什么造成这些事的增加?这并不是一种需要……他们被一种可怕的渴望和爱恋所驱策,他们想得到更多金子……从前会因为‘爱神’所做的事,现在则会为了‘爱钱’而做”。
当县长用马车拉着三十万大洋来到村里,让保长清点一下钱数,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但没想到他们用来孝敬管家的几块大洋却是他们自己一切荒诞行为的全部工价,其余的钱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保长、族长颓然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仅剩的几块钱,这才是真正的荒诞——他们全部的盼望押在了金钱上,最后金钱却被证明是一个虚假的应许。
巴刻在一本小书《软弱之道》说,“一遇到或真或假的各种让人软弱的情况,我们骄傲的心就会缩紧,并会赶紧去抓那些看上去强大的东西,包括财富,结果就是拜偶像”。随后巴刻提到一部经典的犯罪片《枭巢喋血战》(Maltese Falcon),影片结尾一位警察盯着引起一系列谋杀案件的小金像问:“这是什么?”侦探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台词:“梦幻的泡影!”
对金钱这个梦幻的泡影宗教式的膜拜,带来的却是真实的血案。整个影片只有一件事是假的,就是三十万的应许。其余的一切都是真的,林硭家被征用的地是真的,林硭的妈妈丧命是真的,被拆散的爱情是真的,被烧死的李忆莲是真的,道德的丧失是真的,众人的恶行是真的。整个故事的荒诞性就在于,众人为了一个虚假的神祗,暴露出真实的人性。暴力、谎言、贪婪等一切恶性轮番上演,爱情、婚姻、道德、以及所谓的礼义廉耻,都成为向金钱献上的祭品。
正如凯勒所观察到的,“每个文化中都有它们各自的一套偶像……我们今天可能没有真的向掌管美丽的女神屈身下拜,可是许多年轻女性却过度地关注自己的身体外观,以至于陷入抑郁症和饮食失调之中;我们今天可能没有真的给掌管生育和财富的女神烧香,可是当金钱和事业的地位无限上升时,我们就好像是在用孩童献祭一样——为了得到更多的财富与名声,我们就忽略了家庭的需要”。
如果不认出这盘踞人心的暴虐、冷酷的金钱之神并将它赶出去,李忆莲的悲剧将在每个村庄、每个时代、每个城市、每个家庭继续上演。因此,有网友看完《荒城纪》后半戏谑地说,“和这帮猢狲相比,你只是不会火烧寡妇”。
信靠金钱比贪婪更可怕
如果对金钱近乎迷信的崇拜是人性荒芜的根本的话,那么当代人无疑生活在一座座荒芜之城中,甚至比片中那个遥远民国的山西村庄更荒芜。
我之所以说,悲剧的源头是对金钱的信靠,而不是对金钱的贪婪,是因为信靠金钱比贪恋有着更大的危险,对今天的人来说也更普遍。兢兢业业的人们凭正当劳动换来报酬,不必被苛责为贪婪。但这个过程背后,每个人心中是否越来越信靠钱的力量,这是需要普遍警醒的。
美国著名学者迈克·桑德尔(Michael J. Sandel)写了一本《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作者忧心忡忡地说,“有一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现如今,这样的东西却不多了”。接着作者列举了很多例子,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却触目惊心。罪犯可以花钱买到更舒服的牢房;不想自己生孩子的可以花钱找人代孕;病人可以花钱搞到医生的手机号码;学生可以买到名校的录取资格。我们倒卖门诊号;我们用钱来奖励孩子的好成绩;我们租个女友回家过年;我们雇人聊天、道歉……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明码标价。今天,当我们谈论金钱的时候,根本不是我们爱不爱钱的问题,而是无论我们爱不爱钱,似乎我们都不得不依靠钱。
用桑德尔的话说,就是“最致命的变化并不是贪婪的疯涨,而是市场和市场价值观侵入了它们本不属于的那些生活领域”。通俗地说,就是金钱所向披靡,逐渐蚕食了婚姻、家庭、道德,直至人性。金钱是我们时代的统治者,无远弗届。金钱以及以金钱为基础的价值观已经几乎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一方面,塑造和主导了一代人的思考方式。
桑德尔提醒我们,如果有钱唯一能买到的是游艇、跑车和梦幻假期,那么收入多少其实无关紧要。但是,随着金钱最终可以买到政治影响力、良好的医疗保健、安全的社区环境、优秀的教育条件,收入的重要性就越来越凸显。更隐蔽的一点是,市场价值观的侵蚀性。“如果孩子好好读书就给他们零钱,有可能使他们读更多的书,但同时也教会了他们把读书视作一份挣钱的零活而非一种内在满足的源泉。”
桑德尔的担忧是很实际的。据媒体报道,一项针对中国父母的调查显示,50.7%的受访家长坦言自己经常超出个人经济能力给孩子花钱,51.5%的家长坦言会因为没有给孩子买名牌而内疚。金钱成了家长给予孩子关爱的最佳载体,金钱塑造了我们对孩子的教育。父母的想象力如此贫瘠,以至于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可以给孩子。于是,荒凉就被植入下一代的生命里。
无数学生挤进名校的热门专业里,为的是将来拥有高薪和成就感,却无暇考虑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我们能列举的例子很多: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其实在谈论月收入;当我们生了一个孩子,我们第一想到的是我们要花费多少;当我们谈论信仰的时候,我们其实考虑的是,信仰能帮到我们什么?带给我们什么利益?
桑德尔说,“买卖的逻辑不再只适用于各种商品,而是越来越主宰着我们的整个生活。现在,到了我们追问自己是否想要过这种生活的时候了”。因此他试图为金钱划定界限,即“金钱应当买什么,不应当买什么”。然而他令人尊敬的努力却有点像堂吉诃德,当他对金钱说,“不,不,你越界了,这不是你的领地”,现实中,金钱早就冷笑着将我们怀抱中的道德、人性、亲情和爱情逐一贴上了价签,然后对我们说:“信靠我,我就将这些还给你;不信我,我就连你所有的都夺去!”
解决的出路不在于为金钱划界限,金钱的本性就是要越界,而人无力抵挡。《荒城纪》中的“礼义廉耻”何尝不是所谓的新生活运动用道德为金钱划下的界限呢?然而一旦金钱为道德也贴上价签,道德就好像中了魔咒一样溃不成军。关键在于,究竟在金钱之外有没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可以为我们的人生保驾护航?兵临城下之际,究竟有无一种力量不是要摧毁和腐蚀、而是呵护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美善?
走出失落的荒城
《荒城纪》的最后,失去心爱之人、失去年迈的母亲,也失去父亲用命换来的土地的林硭,与参与集体恶行的村民正面对峙。林硭如孤胆英雄一样愤怒地开了枪,除了鱼死网破的快意复仇,导演没有给我们指出任何其他的出路。影片就此定格。
但这个镜头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然后呢?”被压迫者的复仇固然令人泄愤,但靠道德教化不能解决的人性,难道可以藉着革命解决?若以金钱为神制造了悲剧,难道复仇制造的悲剧不会更多吗?人类的命运难道只有更换牢房的自由,而没有摆脱奴役的可能?
《荒城纪》的英文名字叫做The Lost Land,Lost的意思不止于荒凉,还有失落。影片中所展现的人性光景,如果被定义为一种失落或迷失的状态,那么似乎一缕希望被隐约唤起——存在着一个没有失落之时吗?人心中依然存留着对尚未迷失时的遥远回忆。人本来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如今这样。
同样是Lost,英国殿堂级诗人弥尔顿在著名史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中描述,在原来的乐园里,在那块还没有失落的土地上,人是“光荣的光荣”,而当亚当和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堕落之后,亚当悲怆地说到,“难道这就是这个光荣新世界的结局吗?我原是那光荣的光荣,现在祝福成了咒诅”。堕落后的亚当和夏娃必须离开伊甸园,亚当伤心不已,“别处都是荒凉、寂寞的……最使我痛心的是要离开这儿,离开祂的圣颜,不得见至福脸容。……在下面世界上,我将到哪里寻找祂那炫目的容颜,寻求祂的脚踪呢?”
乐园之所以是乐园,是因为其中有慈爱之神的容颜;荒凉之所以是荒凉,是因为离开了神的面。约翰·派博说,“当人抛弃自己的造物主,转而爱慕其他事物时,他们开始变得像他们所爱慕的事物——渺小卑微、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凯勒认为,给这个世界带来一切悲惨和邪恶的根源在于“人类心中有一个无法阻挡的‘造神’驱动力。换句话说,偶像崇拜就是我们做一切错事的原因”。用道德的神取代金钱的神,又用革命的神代替道德的神,在不同的假神之间换来换去,结果只能制造一个个换汤不换药的悲剧。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爱,或不能持守承诺,不能无私地生活?……明确的回答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必须拥有某种东西才会快乐,对我们的心而言,那样东西比神自己还重要。”凯勒接着说,如果要从对假神的崇拜中离开,有一件事是必不可少的,“‘你们要思念上面的事’,在那里‘你们的生命与基督一同藏在神里面’……这就是你拆除假神的方法——用真神(基督)代替假神”。
基督在这个市场为王、经济至上的世代所做的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撕下金钱之神贴在每个人心上的价签。如果你觉得那些价签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就回到基督里。你不妨想象这样一幅场景:一个常常被上帝的膏油所涂抹的人,那些价签将无法贴在我们抹了油的身体上。
要改变荒城、走出失落的土地,关键是回转向神,让神在我们人性的荒漠中重新浇灌出一座花园之城。正如古代的先知所说,“耶和华……使旷野像伊甸,使沙漠像耶和华的园囿;在其中必有欢喜、快乐、感谢和歌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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