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角见清的悲哀,并不只因为他和小晓之间“我们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了我们”,更因为他看不到毁掉爱情的愧疚,其实来自家庭的迷宫,他徘徊其中,无路可出。许多中国父母为子女牺牲很多,同时却让子女深感愧疚因而顺从他们,孩子心里积累着一股说不清的愤懑。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阿浅
播音 | 子帆
刘若英导演的电影《后来的我们》,自4月底上映以来,豆瓣评分一路走低,两周已跌至5.8;与此同时,票房却节节高,累计已超13亿。数字背后,是观众的激烈争议:有人说“太感动”、“在电影院哭成狗”;有人却吐槽“不真实”、“三观不正”。
单看故事本身,确有引人深思的地方。在我看来,主角林见清,是隐藏的“讨好型人格”。他的悲欢离合,生动地表现了一个男人如何被愧疚感毁掉一生。
我们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了我们
井柏然饰演的见清,周冬雨饰演的小晓,是一对情侣,年轻、贫穷、无名、北漂。和见清好之前,小晓有过几任男朋友,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小晓觉得,攀上这样的男人,就能在北京有房子,过上理想的生活。但结局总是不如意。
无论她身边是谁,见清都一心一意对她好:安慰她,接待她,保护她。渐渐地,她觉得房子没那么重要了。两个人在一起,分享一锅泡面,有一个破旧的大沙发,窗外能看见花——这种生活也挺“理想”。遗憾的是,见清似乎没察觉小晓的变化。在他眼里,小晓一直是那个渴望在北京有套房的女孩。他卯着一股劲,要对得起她,让她快乐。
然而生活薄情:见清得罪客户,丢了工作;房东又要收回房子。两人灰溜溜地搬到地下室,丢下那个象征理想生活的破沙发。见清的热情一点一点地、令人心疼地干枯了。他越来越不爱讲话,整天闷头打游戏,过年也不回家。小天地乱成一团,没心情收拾。
有一天,小晓吃了一半泡面,给他留了一半;然后盖上盖子,背起背包,说:“分手以后,我们就别见面了吧。”她出门时,他还在打游戏。醒悟过来,见清疯狂追赶,终于在地铁追上,却没有挽留的勇气。几秒过后,地铁门隔开他俩。那个陪他颠沛流离的女孩,红着眼睛,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小晓为什么离开呢?我想:她不是不能吃苦,而是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对方的重负。分手以后,见清忽然觉得自己能喘气了。他收拾屋子,拿出草稿,重新创作那个搁置许久的游戏。他把对小晓的愧疚,都写进游戏里,结果一炮而红。他有了团队,有了钱,终于在北京买下大房子,却再也无法挽回心上人。
之前那个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愧疚感。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晓,不能给她买房,不能让她快乐。只要心存歉意,他就无法全力以赴,如同陷入泥沼,挣扎不得脱。从这个角度看,小晓的离开,确是为他好。她选择放开过去,成就今日的他。
作家蒋方舟曾在《奇葩大会》上分享自己的“讨好型人格”,表现包括内心敏感脆弱,不会说“不”,自我贬低,营造没有攻击性的形象,社交表现不自然等等。主持人马东回应时提到一句话:“愧疚是最大的负能量。”引发许多网友共鸣。愧疚确是讨好型人格的主要特征。
见清看起来不像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因为他会打人,会嬉笑怒骂。但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他心里隐藏很深的愧疚会爆发出来。在电影里,多年以后,他有了妻子、孩子,和小晓在大雪中重逢,愧疚仍然胜过感谢。他仍然放不下,觉得小晓如今的凄凉,是自己的责任。他心里涌现无数“如果”,最后却只剩一声叹息:“后来,我们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了我们。”
生而为人,对不起
讨好型人格的形成,和家庭分不开。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就讲述了家庭对人的深刻影响。
主角松子的悲剧,开始于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里,有一位父亲,一个弟弟,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父亲总是过多关心妹妹,而忽视松子。有个场景:父亲买了礼物回到家,把沉重的公文包丢给松子,自己捧着礼物,登上楼梯,进入妹妹的房间。长长的楼梯尽头,门关上,光源也消失。年幼的松子茫然注视着黑暗,好像对她关上的,不是妹妹的房门,而是天国的大门。
从小被漠视的松子,渴望得到父亲的爱。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有一次跟爸爸一起出去玩:吃着美食,享受歌舞,爸爸就坐在对面。这成为她珍惜一生的美好记忆。
看搞笑表演时,她意外发现:模仿小丑做鬼脸,可以让向来严肃的父亲发笑。从此,做鬼脸成了她一辈子的习惯,也成了她悲剧的起头。她开始相信:通过扭曲自己,可以取悦别人。她不停地做鬼脸,甚至到了成人礼,穿着和服,父亲给她拍照时,她还习惯性地嘟起嘴,摆出斗鸡眼。而早已厌倦的父亲,只是冷淡地说了句:别开玩笑了。
松子被嫌弃的一生,都在用自己扭曲的“鬼脸”,去换取一张温暖的“笑脸”。跟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以后,松子和一位作家同居。这位作家才华横溢,却时常对松子施暴,打得她眼睛青肿。一天晚上,作家自杀,身体被火车撞得四分五裂。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生而为人,对不起。这句话像一个思想钢印,打入松子内心深处。当她年纪大了,青春不再,邋邋遢遢,浑身散发恶臭;她就拿着笔,在公寓的墙上反反复复涂写这一句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她在对谁表达愧疚?我揣摩这句话,是意味深长的。为什么说“对不起”呢?因为高度认同“生而为人”的价值。她热切地相信着:生而为人,应该充满爱,充满热情;结果,却活得如此惨淡。如同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小时候希望自己变成天鹅,长大后却成了乌鸦。
后来,松子做过别人的情妇,做过浴室女郎,杀过人,蹲过监狱,混过黑社会。她的外在,越来越不像小时候纯真可爱的样子;她的内在,却依然是个小女孩,渴望得到父亲的笑容。这是她一生无法满足的渴望。
见清的家庭,没有松子那么极端,却有相似之处。他母亲早逝,父亲(田壮壮饰)是个倔强的男人,心里爱儿子,却不会表达。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做游戏有什么出息”。爸爸习惯于指责儿子,儿子习惯于怼回去。同样身为儿子,我感觉:见清那么执着,首先是想向爸爸证明自己。遗憾的是,爸爸从未给他这个机会。
爸爸给了他什么呢?愧疚感。爸爸独自经营一家小餐馆,起早贪黑,把儿子送进大学。见清当然知道爸爸付出了多少,因此觉得欠他一个成功。孩子心中的愧疚感,反过来证明父母所给予的爱,在不善言辞、默默付出背后,可能并不是无条件的。父母洒下了汗水的同时,也在孩子心中播下愧疚的种子。事实上再大的成功,也无法涂抹这种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心理愧疚。
相比之下,爸爸对小晓很温柔。电影最后,他给这个曾经可能成为儿媳妇的女孩写了封信:“就算你俩走不到一块,我们也会是一家人,小晓,好好吃饭,累了就回家。“这封信,让许多观众感动流泪。但这样慈爱的话,他对儿子怎么就说不出口呢?真正的亲密关系因为带着太多期待和自我投射,反而好像陷入诅咒的怪圈。见清悲哀的一生,在家庭的迷宫里打转,找不到突破口。
谢谢你做我的家人
我和妻子吉吉,讨论过中国家庭的“愧疚感文化”。我们发现,有些父母很爱孩子,确实为孩子牺牲很多,但从不会健康地表达。他们常常在无意识中,用愧疚来掌控自己的孩子。他们说的,总是过去多么苦、自己多辛劳。这会让孩子感到深深的愧疚,因此更倾向于顺从父母,但心里常压着一股说不清的愤懑。
在电影中,甚至儿子见清成功后,买了房子要接爸爸去住,说话也是命令式的。老爷子气得不轻:“你凭什么觉得有两个钱,就能安排别人的生活?”孩子成年以后,仍然需要为自己心中积累的愤懑寻找一个出口。
我想:牺牲是真实的,舔犊之情与回报之心也是正常的,但这不是爱的全部;爱还有很重要的另一面,是喜悦。我家宝宝6个月了。在养育她的过程中,我和吉吉不无辛苦,但更多的是感恩和喜悦。我们会跟宝宝说:“谢谢你做我们家的孩子,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快乐!”我们不觉得她将来要回报什么——养育她的快乐,已经是最大的回报。
圣经记载,神的儿子耶稣基督来到世上,为世人钉十字架,牺牲赎罪。人的牺牲,没有超过这个的。这是完全摆脱了功利心的爱。接受这份救恩的人,应该对神感到亏欠。但与此同时,圣经也不惜笔墨,描写神的喜悦。《路加福音》15章写到:牧人丢了一只羊,就把九十九只撇在旷野,去把那只找回来;找到了,就把朋友邻舍都请来,一同欢喜快乐。耶稣说:“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
我曾听几位朋友分享希伯来语的词义。和中文类似,希伯来语是象形文字。比如“爱”,第一个字母是一个人举起双手,好像在说“看呀”;第二个字母是古代游牧民族居住的帐幕。组合起来,就像一个人站在帐幕前,举起双手,骄傲地说:“看看这个家!”
这个画面,在我心里激发起特别复杂的情绪:在古代希伯来人看来,“爱”不是两个人的缱绻,而是和“家”有关的。我从小没有很强的家庭观念。工作自己找,找到了,通知家里一声就行;女朋友自己找,谈婚论嫁了,通知家里一声,拿户口本就行。看似自由自在,背后却有一种难言的漂泊感。
与见清、小晓相似,我北漂多年,这种漂泊感其实已经淡化;或者说,心慢慢麻木了。可看见希伯来语里面“爱”的画面,想象一个人在帐幕前举手欢呼,我心坎上忽然涌出一股暖流。原来,我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安身的小窝,而是一个“家”:那种从深深的相爱、相系里生发的归属感、责任感和荣耀感。我想听人对我说,也想这么对人说:有你做我的家人,我感到很自豪!
在基督里,上帝给了我永恒的家。为我的罪,我要愧疚;但为神的爱,我要欢喜快乐。而且长远来看,我不是住在愧疚中,是住在神的喜悦中。我们纵然有诸般亏欠,但祂说:放心依靠我吧,我会爱你们到底。
当我们凭着信心领受耶稣赦罪的恩典,祂就将人从因自己和他人之罪而产生的愧疚感中释放出来,我们不再觉得自己好像被无声的控诉、不配领受神的祝福,而是享受灵里的平安。
我曾经想要讨好神
来自上帝的爱,让我突破自己性格的局限。我是比较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和人相处时,很怕对方不高兴,好像对方一不高兴,天就要塌下来了。从小到大,我心里常常有一个画面:一群人在开宴会,而我被关在外面,扒着冰冷的窗子,就那么看。我害怕被人拒绝。
刚成为基督徒时,这种恐惧被我带到了和神的关系里。我生怕神“不高兴”,怕他拒绝我。我虚构了一个可怕的神的形象,并试图通过好行为来取悦他。尤其在沮丧的时候,神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成一台自动售货机:似乎我投入好行为的硬币,他就给我美味的果汁;否则,就是黑洞洞的拒绝。
有一天,我祷告的时候,一节经文出现在我脑海里:“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马太福音7:7)仔细默想时,一线亮光在混沌中闪烁:神不拒绝寻求他的人。他的慈爱极其丰盛。这份爱,不像国王对乞丐,偶尔怜悯,给两个赏钱;而像新郎爱慕新娘,宁可牺牲生命,倾其所有,也要博得芳心。这么热烈的爱,让我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到拒绝。哪怕我的请求非常天真,非常不合宜,他也总能一眼看穿我真实的需要,并迫不及待地要把最好的交付给我。
加拿大作家梅麦克,在《比翼双飞》里写到:“将别人的真实性任意稀释,不管是不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这么做,其实就等于稀释了神的真实性——用水冲淡了真理本身。”什么叫“稀释真实性”呢?就是我只取片面,不要整体;只要平和,不要冲突;只要乐,不要苦。当我害怕拒绝,不愿意开口向神祈求,不去经历祈求过程中的等候和熬炼,就是稀释了神的真实性,也失去了那渗透骨髓的喜悦。同样,当我在与别人相处、与自己相处时,只要高兴和平静,不要苦恼和起伏,我就稀释了人的真实性,失去对人性更丰富的体验。
Galen Crew有一首歌,叫《Lifter》。旋律安静舒展,像一个人睡前的祷告,从耳朵流淌到脚趾。歌里唱到:“你再次唤醒我的心,让我从死亡中复活,归向耶稣:我生命的盼望,让我抬起头的神。”
我的神让我抬起头来,走出恐惧、羞愧和自我中心,去了解和帮助身边的人。从前是讨好,是保护自己、满足自己;现在却是学习服侍,跟随耶稣走舍己的路。我这才发现,许多人太孤独了,心里有太多话,谁也不能说。而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是透过陪伴和代祷,帮助他们与耶稣建立亲密关系,与他们一起不断经历:耶稣是照进黑暗的光,是死寂中的盼望,是当你灰心丧气时,让你抬起头来的君王。
我们是一帮不完美的凡人,各有各的伤痕和渴望。神使用我对一些人说话,也使用另一些人对我说话。交流是一个过程,为的是让我们更加贴近耶稣的心。
我相信,无论你出生在怎样的家庭,和谁相聚又别离,神一直都在,期待以恩典更新你的心灵。对人间之爱常常知足,对永恒之爱常常渴慕——这是我经历的最大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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