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呈现的五角大楼泄密事件被视为水门事件前传。水门事件知情人寇尔森曾忏悔说:“真正毁掉我的是盲目自义。”骄傲是主要症结。很多所谓卓越人士其实都活在自欺欺人中。精神科医生派克说,骄傲的人最不能容忍失败带来的自尊受创,邪恶与谎言源于自恋受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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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道、一禾
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执导的《战云密报》2月初在香港等地上映(《The Post》,大陆译为《华盛顿邮报》,台湾地区译为《邮报:密战》),该片已获全美电影评论协会最佳电影、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三项大奖,并获得今年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
该片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聚焦1971年五角大楼泄密事件。当时《纽约时报》根据受雇于兰德公司的军方分析师丹尼尔(Daniel Ellsberg)提供的五角大楼绝密文件,率先刊登报道,揭露美国四任政府隐瞒真相、扩大越战规模,耍弄政治手腕欺骗民众。为防止谎言被拆穿、民众的信任和支持下降,时任总统尼克松决定以触犯联邦反间谍法状告《纽约时报》,并申请禁止刊登。
影片讲述了《华盛顿邮报》前发行人、董事会主席、“美国报业第一夫人”凯瑟琳·格雷厄姆(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和主编本·布莱德利(汤姆汉克斯饰演),在《纽约时报》被白宫起诉之后,顶住个人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报纸可能上市失败的巨大压力,坚持继续深挖大人物们用谎言愚弄民众30年、骗取支持的故事。
《华盛顿邮报》虽然也被政府告上法庭,官司从地方法院打到最高法院,但最终联邦最高法院以6票对3票做出历史性判决,宣判白宫败诉。其中一位大法官在判词中写道:新闻是为被统治的民众服务,而不是为统治者服务。
梅丽尔也凭借她饰演的邮报女老板在政治强权、个人私交、新闻自由、经济利益的冲突之间进退两难,最终顺服心中的良知,冲破层层阻拦,押上身家性命和名誉撕开谎言的勇敢,而获得今年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开始是误导,随后变成大规模掩盖
1971年6月13日星期天,《纽约时报》上出现了一条爆炸性的内容《越战档案:五角大楼调查30年来美国不断升级的越战政策》,这篇报道揭示了美国如何一步步卷入战争使民心尽失的整个过程,丹尼尔对媒体披露的“七千页的研究报告,历数白宫是如何在越战问题上撒谎的。从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再到约翰逊,全都在撒谎”,连防止被愚弄的民众抗议,都成为他们堂而皇之继续撒谎的理由。
电影中,凯瑟琳的好友、《华盛顿邮报》曾经的顾问、也是前国防部长的鲍勃劝告她:“作为你最信任的顾问,作为知道你有多么在乎这家报社的人,我很担心。我在华盛顿工作了10年,我跟这些人有过密切的接触”。他强调尼克松并不好惹,“他身边围着一群真正心狠手辣的恶人,如果你刊发报道,他会让最歹毒的人,比如寇尔森和埃利希曼把你往死里整”!了解尼克松行事手段的他认为,尼克松会充分利用总统的权力,想尽办法毁了《华盛顿邮报》。
律师出身的总统特别顾问寇尔森,被称为“白宫刀斧手”,他事后回忆,在《纽约时报》报道后的第二天,尼克松身边的高级顾问们聚在白宫罗斯福厅里开会。将绝密文件公布给媒体的丹尼尔一夜之间成了英勇的反战斗士,那段日子里,白宫周围的气氛极其紧张。总统把寇尔森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我要让丹尼尔的真实嘴脸大白于天下,我要公众知道有关他的真相,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只要看到结果。我们要让整个国家看看,这个丹尼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英雄’。”在寇尔森的建议下,总统批准对丹尼尔进行指控。
深陷水门事件而最终入狱的寇尔森,因在监狱中悔改信主,后来在世界各地开展监狱事工帮助犯人生命改变而广为人知。影片呈现的五角大楼泄密事件可被视为水门事件的前传。寇尔森认为,真正称得上“水门事件”的,其实是在调查过程中为了保护总统和他身边的官员们而故意掩盖事实的一系列行为,“最开始还只是一些用来误导调查人员的小伎俩,数月后就变成为大规模的掩盖事实真相的事件。”
紧跟着影片的故事,1972年,民主党总部水门大厦的保安发现五名形迹可疑的男子意图潜入大厦,事件同样被《纽约时报》首先以小篇幅刊登,虽然涉事者被揭发出跟白宫的关系,但尼克松团队全面否认,推诿责任,把事情包装成支持者的过激行为。尼克松在随后的总统竞选中成功连任,事件也渐渐淡出媒体。
不过,又是两名《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注意到五名男子中竟有一位前CIA成员,他们跟进调查中发现该人入狱前曾翻供,指证白宫参与其中。一名白宫幕僚拒绝成为新的替罪羊,决定向法庭供证并对传媒爆料。
就在所有矛头都指向总统尼克松时,他仍坚决否认,强调从未进行任何不法行为,甚至大大方方地接受国会调查。直至一名白宫助理爆出尼克松在办公室有录音系统,几经周旋后,在媒体对真相的持续追踪报道下,他的民众支持度大跌,最终在国会弹劾调查和最高法院介入下才肯交出录音,被证实参与其中。1974年8月9日尼克松宣布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任期未满提前引咎下台的总统。
《华盛顿邮报》凭两名记者数月坚持不懈的报道,获得美国新闻界最高荣誉“普立策公共服务奖”。两名记者的经历1975年被翻拍成电影《惊天大阴谋》。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藉着重温经典老片,再次提醒自己,真相得之不易。
是否是事实,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真相,人们选择掩盖,甚至不惜动用暴力,好叫真相显得不是很残酷。神学家沃弗(Miroslav Volf)形容那些试图掩盖历史事实的人为“胆大妄为的记忆窜改者”。在一个虚伪邪恶的环境中,能够“真实地将发生的事记住,就是在实践正义”。
电影中,面对强大的政府压力和投资人可能放弃认购报业集团股票的风险,邮报的董事厉声警告汤姆汉克斯饰演的主编本:“《华盛顿邮报》将不复存在!”面对高层对进一步深入报道的拦阻,他当即毫无畏惧地反击,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真相可以被操控、由统治者决定什么话可以说的世界,“我们的《华盛顿邮报》已经不复存在了。”主编下定决心要揭露真相,“如果我们不追究他们的责任,还有谁呢?”
历史上,白宫的确对《华盛顿邮报》进行了经济方面的威胁。特别是在尼克松大选获胜、连任总统之后,《华盛顿邮报》追踪水门事件竟被指责为倾向民主党,被污名为“政治斗争的结党”。邮报的发行人凯瑟琳感到报纸声誉不断受到损害,不得不在各地举行演讲以捍卫新闻界、特别是邮报的声誉。
她说邮报从来不是去“抓”尼克松的,被指责为陷入党争,“对此我十分愤慨”。针对当时流行的一种批评,认为是邮报的追踪报道引发了对水门事件的争论,才使总统陷入困境,凯瑟琳直接指出其中的荒谬和诡诈:“在光天化日之下,谁能对我们报道的事件被证实为事实这一点表示质疑呢?”
凯瑟琳发表公开声明:我们无限感激,不仅是为了报纸,也是为了政府,为了有一个好政府,为了民众拥有知情权。而对于自己的角色,她说:“我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总是提出问题——我们是不是公正?是否是事实?是否精确?”
此外,被尼克松有意污名化的报料人丹尼尔,由于政府对他实施的不法行为,对他的起诉也撤销了。到1974年春天,公义继续彰显,在总统身边工作的几位高级官员,因为集体作恶,都受到了指控,包括利用自己的法律专业知识为虎作伥的寇尔森。后来,寇尔森承认了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并为此入狱三年。他在回忆录中提到,几个人之间所谓的攻守同盟,当公义的审判临到时,瞬间就破产了。
毁掉那些挑战我们完美形象的人?
作为水门事件知情人的寇尔森曾忏悔说:“在整个事件中,真正毁掉我的是盲目的自义。”作为专业领域里的精英,却栽倒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骄傲是主要的症结。很多所谓卓越的成功人士,其实都活在自欺欺人的光景中,寇尔森一再强调,“我们必须先认识那存在于我们里面的邪恶,然后我们才能把握生命中的美善。除非我们认识到自己行恶的本能倾向,我们永远不会获得行善的能力。”
著名精神科医师、《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派克(Scott Peck)分析说,骄傲的人最不能容忍失败带来的自尊受创,“邪恶源于自恋受到威胁。……高度自恋的人或组织,在完美的自我形象不保时,会不顾一切毁灭挑战其完美形象的人,会藉由谴责或摧毁凸显他们缺点的人或事,来逃避自我检视和罪恶感”。已经暴露出来的罪行,很可能不过是其无数罪行之一。
在整个事件中,一个特别现象很少被人提及,但寇尔森却注意到了,并且认为它和水门事件的丑闻有紧密的联系——那就是尼克松身边的四个高级顾问都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人士,其中包括幕僚长鲍勃·哈德曼和埃利希曼。尽管他们当中有人过着正派的生活,但是寇尔森却指出,在他们被正统基督教认为是异端的的信仰系统里存在一个重大的缺陷,就是他们认为罪恶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去找一个基督教科学派的信仰治疗师,请他为自己病重的父亲祷告。治疗师告诉小男孩:“你父亲只是认为他自己生病了,他必须学会还击这些负面思想,了解到他其实是健康的。”第二天小男孩回来了,治疗师询问小男孩父亲的状况。小男孩回答说:“今天,他认为自己死了。”
“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上其实本没有所谓的罪或恶势力,它们其实并不存在,除非我们自己容让它们侵入我们的思想。”作为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鲍勃·哈德曼和埃利希曼二人是“水门事件”爆发后几个月内与尼克松最接近的人,他们试图帮助尼克松把事情压下来。
有一天晚上,寇尔森与幕僚长哈德曼会面,寇尔森警告他,任何掩饰都会危及总统的政治生涯,“哈德曼,总统先生需要一位好的刑事辩护律师给他忠告。”而哈德森却回答:“不,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总统先生需要的只是好的公关。”由于哈德曼一再保证他的问题只是公众形象问题,尼克松从来没有被迫面对真相。寇尔森说:“就像大卫王一样,尼克松需要的是一位先知拿单,以残忍的诚实质询他。我多希望那时候自己曾这样做。”
倘若我们不能正视自己的罪,我们就无法远离它。无论在个人的生活中,还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否认罪的存在只会带来悲剧。如果我们能谦卑审视自己的生命,我们会发现一个痛心的事实,我们的生命本相和我们应当活出的生命品质相距甚远。
寇尔森发现,正是因为缺乏罪咎感,人才犯下可怕的罪行。阴暗恐怖的欲望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要回避内心的阴暗,我们只能否认事实(我并没有那样做过);或是将我们的行为合理化(我也不比另外的人更差);当然还可以消灭良心的声音(由于经常性地行恶,我们已变得习惯成自然);再有就是将自己当作上帝,宣称自己清白无辜。”
面对罪恶,人们为何沉默?
委身的基督信仰和严谨的心理学训练,帮助派克医生对人性之恶有深刻的洞见。他在《谎言之徒》一书中谈到自己对水门事件的解读,当时他被任命为一个调查组的主席,负责调查越战中五角大楼一起军事丑闻当事人的心理因素。
“当证据呈现在眼前时,一般人往往能够忍受自恋受损带来的痛苦,承认自己确实需要改变。但一个组织的自恋程度往往超乎一般正常的范围,即使眼前出现真凭实据,仍然不会自我调整,反而设法摧毁证据。当时的美国正是如此。”派克医生随后对“邪恶”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定义:为了维护个人的病态自我,而不择手段运用权势毁灭他人。
尼克松政府其实知道自己做了恶事,否则他们不必撒谎掩盖,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非掩人耳目不可的地步。邪恶维护自己病态的自我,靠的就是谎言。欺骗是邪恶的根源和显现,谎言总是伴随着邪恶。
派克的反思没有停步,他没有允许自己把责任全部推在领袖身上。他继续写道,“人们允许自己轻易且公然地被骗,无异于参与了尼克松的恶行。欺骗及掌权多年的尼克松政府,直接助长了虚伪与操纵的氛围”,隐含的邪恶令人浑然未觉,直至铸成大错。
大多数人在群体中宁可将自己的决策权和独立的思考能力交出去,在派克医生眼中,他们智力退化,好像一群依赖父母的幼儿一样,完全依赖领袖做出判断。这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出风头、不贪恋权力,而是懒惰在作祟。追随者的责任更小,压力更小,他们躲在台下,眼见谎言弥漫、罪恶横行,也不愿意付上代价。
电影里并没有总统尼克松的正面镜头,但整部影片隐约出现的总统画面,都意味着总统在操控大局,掩盖事实,压制反对的声浪。影片中,总统竟将揭露真相与背叛国家划等号,这等于是说“我即是国家”。拥有权力的伪善之人,竭尽全力维护道德完美的假面具。派克医生说:“伪装的善是最可怕的恶,其邪恶就像隐藏在美丽花丛中的响尾蛇,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最大的恶隐藏在宗教里。不敢面对真实的自我,人就会选择谎言,选择谎言就意味着失去真我,出卖自己的灵魂。揭穿谎言,就是向恶势力亮剑。
一个腐败的团体可能表现出最邪恶的行为,凶狠地报复揭露他们真相的人。这个团体可能是当时的美国,也可能是一间把真理贴在墙上、把爱挂在嘴上的教会。而“无论一个牧者多么富有爱心和睿智,他都不可避免地要与黑暗的恶势力争战”,派克医生并不回避今天在教会里正发生着比水门事件中的恶“更狡猾、更尖锐”的恶行。
“耶稣不需要我们保护,需要我们顺服”
日前发生的前美国奥运体操队队医拉里多年利用职务之便性侵156人的丑闻即是一例。第一个勇敢地站出来揭露真相的瑞秋,接受了《今日基督教》的采访。
她说,作为一个被性侵的受害者,她在教会中所经历到的并不是理解、支持与同情,而是孤独、隔绝和再度伤害。“多数人会告诉我‘神让万事相互效力’、‘神在掌权’,这些都对,但当我们误用经文时,我们便模糊了罪恶的可怕……倘若我们佯装黑暗并没有那么黑,那么我们也将无法体认到光明之美丽。……教会中许多人认为如果受害者可以好好去处理自己的情绪,选择去饶恕,便可以克服那些因性侵而产生的痛苦感受。但这并不是真的,也不是出自圣经的教导。”
瑞秋认为,追求廉价的宽恕,即是放弃了对正义的追寻,容忍恶的肆虐。瑞秋强调,福音不单单只是饶恕,福音还包含了真正的悔改,这意味着“施害者真实地为自己所犯的过错而悔改,并试着去修复所造成的伤害。”
瑞秋在采访中以发生在美国教会中的性丑闻为例,提出许多基督教群体在面对教会里面的罪恶时,为了避免“基督福音的名誉”受亏损而选择沉默。可是,“基督的福音并不需要我们保护,……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去保护耶稣,而是去顺服耶稣,顺服意味着去追求公义、为受压迫与受害者挺身而出”,用真理指认邪恶、指出用谎言掩盖的错误。“顺服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为受害者挺身而出可能意味着去对抗你所处的群体,但这是应该的,如果我们还没有为此付上代价,那么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
在该起性侵案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媒体是《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该报在2016年8月率先揭露了体操队性丑闻的真相。最终媒体与法律联手,让罪恶无所遁形、公义彰显。
1974年8月9日,尼克松总统因为水门事件黯然下台。当天的《华盛顿邮报》的头版报纸印刷铅板,至今仍高高悬挂在报社的办公室,提醒世人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并将继续见证,真相与谎言在人心里的争战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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