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野之地,由新教、天主教和东正教十几户人组成兰林团契。最底层十几万墨面渔民,岸上固定的家都没有,连农民都瞧不起他们,却是中国最早皈依基督群体。兰林的事不如芝麻大,却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之一,吃人世界大战的终止只能从这样大家庭的重建开始。
《境界》独立出品【复活节六幕大型话剧】
编剧| 姜原来
(本剧观点不代表《境界》观点)
【若有人要跟随我,就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随我。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 圣经《路加福音》9章23-24节
谨以此剧,纪念我的母亲——这部剧作酝酿于她在世的最后岁月,许多经历和采访是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完成的。谢谢母亲长期陪伴我在清贫而丰富的生活里专心工作。她的慈爱目光和默默祷告已经融入这部复活节之作。
人物表
裴牧师:兰林基督教会牧师、兰林团契带领人,男,约四十岁。
广锁妈:六十多岁,基督徒,兰林当地人,农妇,兰林教会和团契带领人之一。
广锁:二十多岁,基督徒,男,兰林教会和团契成员。
戴明:五十来岁模样,戴着眼镜,原是城市基督徒知识分子,男,不久前刚加入兰林团契。
赵爷爷:七十多岁,天主教徒,山下南湖荡天主教渔民教会成员,后成为石匠长期生活在兰林,兰林团契成员。
章姐妹:三四十岁模样,东正教徒,兰林团契成员。
卢姐妹:三四十岁模样,基督徒,兰林教会和团契成员。似患有精神分裂症。
王芳:二十多岁,刚成为基督徒,刚从山下来到兰林。
王芳婆婆 : 带王芳来此“治病”的山下小镇基督徒。
兰林人甲:男,基督徒,兰林团契成员。
兰林人乙:女,基督徒,兰林团契成员。
兰林人丙:女,基督徒,兰林团契成员。
新来姑娘:十七八岁模样,原城里健身美容院服务员,后参加兰林团契。
山下民众甲乙丙——
郭谷:某城市教会牧师,裴牧师以前的神学院同学,男,约四十岁模样。
叶老板:来自加拿大的华裔投资商,女,四十多岁模样。
老板:男,某城健身美容院和煤窑老板。
保镖:男,三四十岁模样,健身美容院煤窑老板给叶老板安排的“保镖”。健身美容院煤窑老板的两个贴身随从。
神秘小女孩:(虽然全剧从开始起就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提到她,但是直到全剧尾声她才出现)。瘦小苍白,约十二三岁模样。
小天使:同样,只在全剧尾声时手牵神秘小女孩出现。身披白袍背上长有一对小翅膀。
第六幕参与演出的一群基督徒和主日学孩子(人数不限)。
(第六幕为“开放式戏剧”,观众可以即兴上台观剧参与演出,具体要求见第六幕剧本说明)
第一幕:拂晓
(幕启前三分钟,剧场就开始响起英国作曲家兰契贝里的芭蕾舞剧《没有监护人的少女》序曲)
音乐进行到两分钟,幕布徐徐拉开:舞台上一片漆黑—这是拂晓前的夜。这部序曲音乐尾声渐弱接近结束时,一个疯子轻微颤抖的呐喊声开始从山顶方向传来——
“……打仗啦……吃人啦……见不到俺娘啦……”
疯子重复两三遍的呐喊声逐渐消失,轻轻响起挪威作曲家格里格舞台剧音乐《比尔-金特》中的《清晨》。音乐声中,曙光渐显,远处苍翠的群山慢慢清晰起来,曙光渐渐照亮舞台上的这片高山上的谷地树林。舞台近景是各种高大的树木,尤以广玉兰树为多:硕大的树冠,茂密的树叶,有经冬的深绿色旧叶,也有春天淡绿的新叶,深浅漫染,一派美丽的绿色世界。树林上方可以看到周围的连绵山峦。舞台右侧是用原木直接垒成的一间木屋(当地人称为“马槽屋”)的正门。这片简朴至极的山区民屋就是兰林教会和兰林团契所在地。门边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坚实的树干上挂着一口铁钟。木门还关着,门上贴着醒目的对联:
登高高山林朝见墨面造物
行深深大地亲历宝血救主
横批:
永生之道十架路
屋前空地上放着多个树墩作凳子用。
音乐慢慢消失。广锁妈从马槽屋轻轻推门出来。她六十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衣著朴素,举止安详,仍然是乡间传统装束——穿着斜襟蓝印花土布衫,头发后面打着一个发髻,脚著一双布鞋。
她走到舞台中央,转身面向树林上方的逶迤群峰,眺望片刻,然后双手合十仰天默祷着。
山顶又传来了疯子低沉轻微的呐喊声:“…….打仗啦……吃人啦……见不到俺娘啦……”。声音显得比刚才近了一些。广锁妈结束祷告,侧耳倾听片刻。
马槽屋再次打开,广锁背着一只藤编的背篓走了出来。他二十多岁的样子,典型农家青年打扮。他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疯子的呐喊声,然后走到刚结束祷告的他母亲身边。
广锁:妈,我刚才醒过来前,梦到你说的那个小姐妹了。
广锁妈:(惊讶地)——
广锁:就是你生我那年复活节,(他指指山顶方向)在“叹气树”那儿,你和外公你们几个、一起瞌睡时见到的那个小姐妹。你一直为她祷告的那个小姐妹啊!
广锁妈:你怎么知道是她?
广锁:肯定是她,和你们说的样子一模一样!
广锁妈:她说什么了?
广锁:她就看着我,和你看我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什么没说。
(看到自己母亲有些忧郁地低头想着什么,广锁赶紧说起別的事情……)
广锁:妈,今天大老早的,疯弟兄就跑“叹气树”那儿去了。我现在就找他去。
广锁妈:广锁啊,(她抬头指著山上的方向)这孩子,听这动静,他还病着呢。你看着他把药吃干净喽。主医治他。今天露水大,你一路脚下特別留神。
广锁:哎,妈。你放心等我回来。露水大,你今早就不要在这儿等我舅舅了……早点回屋去吧,要是舅舅回来,一定会先遇着山腰孤儿院弟兄姐妹的,他们会陪他一起上来的。
广锁妈:哎,孩子。放心,妈就进去。
广锁:哎。
(广锁向舞台左侧走去,广锁妈目送著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广锁妈:广锁……
广锁:妈,怎地?
广锁妈:广锁,妈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踏实。你驴脾气,我不放心啊。不许你再去那边煤窑里干活。(指著刚才传来呐喊声的方向)疯弟兄的治病钱会有办法的。接下来花期到了,蜂蜜多了,草厚了,羊奶也多了,过了复活节就可以采药了,到了夏天就能凑够钱数再带他去城里治病了。
广锁:哎。
广锁妈:我只有你这个儿子了,你……可要平平安安的。
(山顶方向又传来了疯子的呐喊声)
广锁:妈,知道了,我们有主呐。我上去找他了,你回屋等我回来。
广锁妈:主保守你。
(广锁向舞台右侧下,广锁妈目送着儿子。这时舞台左侧方向传来踩着林间厚厚落叶层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广锁妈啊,你早起啦!”。语音落下后,中年妇女即王芳婆婆拉着一个二十岁上下青年女子的手,从左侧走上舞台。)
广锁妈:是啊,姐妹,这么早你们就进山啦。
王芳婆婆:可不,广锁妈,这就是我家的新儿媳妇,也信主啦。来,王芳你过来,这就是广锁妈。
(王芳脸色阴郁,和她的青春年龄漂亮相貌崭新衣著很不协调。她勉强走上一步。)
王芳:(小声地)大妈。
广锁妈:(上前慈爱地拉起她的手)小姐妹,天不亮就跑了这老远山路,累不?你们先坐歇歇,我去端水。
王芳婆婆:不啦。我们在山腰你们教会的孤儿院喝泉水啦。哎呀,也就你们这儿还有这么清冽的水噢,我们那儿的水都糟蹋净啦。
广锁妈:那我们坐着聊。昨晚是团契查经,大家睡晚啦,今天早饭要晚点,姐妹们刚在做饭。
(这时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鸟鸣,王芳循著鸟声走到马槽屋门口的广玉兰树下,向上眺望着树冠。悦耳的鸟鸣反而使她神色更加忧郁,她循著跳跃的鸟鸣声又走进了林子的深处。王芳婆婆看着儿媳妇没有拦阻,坐在树墩上和广锁妈轻声说了起来。)
王芳婆婆:老姐妹啊,(指了指王芳)我今个就为她的事来的。
广锁妈:姐妹你说。
王芳婆婆:我这儿媳妇以前命太苦啦,她是西北大山里的人。上个月我儿子陪她回了一次她老家,听儿子说,那真是穷山恶水啊。她连校门都没进过,整个的一字不识。十四岁就离家出来打工啦,没文化,只好干苦活,到了十七岁,那个女老板不但吞了她一年工钱没给,还把她骗到乡下卖给人家做老婆,老板卷钱跑了。她在那家待了三年,生了一个孩子,千难万难逃了出来,后来经过我们那个镇子,遇到我们一个开店的姐妹,求那姐妹留她在店里打工,那姐妹就收留了她,星期天带她来了教会。那天啊,一开始唱赞美诗,她就哭上了,嚎啕大哭停不住了,那个伤心啊,让人听得心疼啊……就一个多星期,牧师就先给她施洗了,牧师说急事急办,她这个样子一天也不能耽误啦。接着又给她相亲,就把我那刚戒毒的小儿子相上了。
广锁妈:是啊,感谢主,你们叫人捎上来的喜糖,大伙儿都尝了。
王芳婆婆:是啊感谢主,这儿媳妇人厚道,也勤快,啥都满意,可就一样……可就一样……
广锁妈:怎么回事,姐妹?
王芳婆婆:……可就一样(她转身指著仍在树林里恍惚徘徊的她儿媳妇)这孩子她……她不会笑!结婚一个月了,在家里没笑过,在上班地方没笑过,在教会都没笑过。我儿子说,她在结婚那天稍微笑过一笑,可我和我老伴都没见到。她从来不笑,这孩子她……怕是压根儿不会笑呐。这人、这人怎么不会笑呢?
(随着王芳婆婆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在树林里发呆的王芳显然注意到了这儿的对话,回到她们面前。广锁妈站起来,又拉住王芳的手。)
广锁妈:孩子,你喜欢这里?(王芳点了点头)你也是山里人,想老家啦?那你试着多想想老家,开心一点,看行不?
(王芳猛烈摇了摇头,眼里闪烁出泪花。这时,裴牧师和戴明从右侧走上舞台,看到广锁妈她们正在说话,裴牧师示意戴明不要打扰,他们在远处一对树墩上坐下。裴牧师的目光一直落在广锁妈这儿,专注听着。戴明则边听边抬头仰望着广玉兰树冠。广锁妈拉着王芳在树墩上坐下来。)
广锁妈:孩子……再想想,至少在家里、做小孩时候总有高兴事儿吧。
王芳:(抬起头肯定地看着广锁妈)没有!这个月我拼命想过,也想找找小时候的事情,让自个高兴一点,可是,没有,真的没有,想到的只有,苦……
广锁妈:(迟疑地)至少……想想和你爹妈在一起时候……
王芳:(抹着泪水)想到他们,也只有苦,好苦的家。我能记事,就记得爹打柴,腿让荊棘旮旯扎开了,没钱治,就在家里躺着,我妈赌了命爬崖壁抓的草药,也治不好我爹,最后腿烂得骨头都露出来了,就死了……我十四岁出去打工,不会写信,村里没电话。出门六年,上个月第一次回家,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三年多了,邻居说,她是躺床上成天想我想死的。等我到家,她坟上的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我……打小没有高兴的事……
(广锁妈把抽泣的王芳抱在怀里。)
广锁妈:孩子哭吧。好好哭吧,把过去的事都讲给我听……
(王芳一听此句,突然一把抹去眼泪,抬起头来。)
王芳:不成啊,大家不让我说过去事,都要我往前看。
王芳婆婆:是啊,我们牧师也说,再三和她说——主已经救了你,不要再想过去事了,圣经上说,应该忘记背后,向着标竿直跑!
广锁妈:(惊讶地)啊?所以,你们就不听她说的、不让她说过去事?糊涂啊!你们糊涂啊!
王芳婆婆:我们……做错了吗?……牧师看她怎地还是不会笑,让我带着她找你看看,大伙儿都说广锁妈你有祷告医病的恩赐呢。
广锁妈:哎,姐妹你们啊,这回你们得在这儿住上些天才行呢(又对王芳说)小姐妹,苦了你啦,来,我们先一起祷告,然后你把过去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都说我听,好吗。一点也不要窝在心里,全说出来,全倒出来,一点不存着。这么大的苦处没人听,家里人都不听,教会都不听,人怎受得了啊。一刻不能耽误,今天我什么事儿都往后挪,就听你说话,好吗。
(王芳点点头,然后指著舞台树林后面的方向)
王芳:大妈,那边的岗子好像我老家的岗子,我想坐那儿和你说,好吗。
广锁妈:好,咱们去那儿,那里僻静,得绕段路,咱们去吧。
(一直在远处倾听的裴牧师这时大步走过来,广锁妈、王芳婆婆和裴牧师打着招呼,裴牧师拦住了王芳婆婆。)
裴牧师:姐妹,你们是糊涂,怎么那样理解圣经啊。
王芳婆婆:(很不好意思地)哎呀裴牧师,我回去告诉我们牧师—–,那我进屋去帮姐妹们做早饭啦。
(王芳婆婆推门进屋。沈妈妈拉着王芳的手向右侧离开舞台。戴明心情复杂地走到舞台前。)
戴明:“字句使人死,精意使人活”啊。
裴牧师:这是我们容易犯的毛病。
戴明:幸亏有广锁妈接待。(转身望着树林)好人好地方,兰林啊兰林……裴牧,这兰林山里广玉兰树真多啊。
裴牧师:是啊,山里的野生林树种很多,其中广玉兰树最多,听说因此自古就留下了兰林这个名字。三十多年前开始山林承包制,广锁妈她们几户祖传的山里人家承包了这片山林,又补种了不少树,种得最多的还是广玉兰。
广玉兰树在复活节前后开花,兰林人叫它复活节花。
戴明:(抬头眺望着马槽屋旁的广玉兰树冠)有花苞了——这里,广玉兰树什么时候开花?
裴牧师:大致复活节前后的时间,所以这里人把广玉兰花叫做复活节花。
戴明:玉兰花有好几种啊。
裴牧师:是啊,在城里常听人赞美的是白玉兰紫玉兰,其实这广玉兰才最有意思呢。
戴明:你说说她有意思在哪里?
裴牧师:同为玉兰科,它和白玉兰紫玉兰非常不同,就像城里的白领金领和农民工的根本不同,就像发达福利社会的人和这儿——贫困的甚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保障的农民,他们之间的压根儿不同。
戴明:哦?有趣,请继续说。
裴牧师:娇贵的白玉兰和紫玉兰都是落叶乔木,广玉兰却反而是常绿树。冬天这山上有雪,它照样满树绿叶,而且和白玉兰紫玉兰细腻的叶子不一样,它的叶子又大又厚,憨憨的,老叶会慢慢变成墨绿色。它的整个树形比白玉兰紫玉兰高大粗壮,树干的颜色黝黑。你看山顶上那棵老树——当地人管她叫“叹气树”的那棵广玉兰,树冠展开足足有五六米宽。
最美的还是它们的花朵,不像精致的白玉兰紫玉兰花。盛开的广玉兰花朵,有四五十公分大,就像山里人吃饭用的大海碗。它的花瓣厚厚的,白里发黄,花期长,长得结实,经得起风雨,不像白玉兰紫玉兰花,一阵风一阵雨就掉了。你看,这三种玉兰太不一样了,(指著门口的对联)这里的树就像这里的人——“墨面”人。
戴明: 登高高山林朝见墨面造物,行深深大地亲历宝血救主
。横批:永生之道十架路。
(他对着门瑯瑯读了一遍对联后——)这对联你写的?
裴牧师:是当年老牧师和钱老神父写的,你知道这上面“墨面”两个字的出处吗?
戴明:出自鲁迅那句诗吧——“万家墨面没蒿莱”。
裴牧师:是的,墨面,黝黑的面孔。墨面的渔民,墨面的山里人,黝黑树干墨绿树叶的广玉兰树。钱神父说,道成肉身在偏僻乡村的造物主,做过木匠的造物主,风尘仆仆奔走在渔民乡民中间的造物主,不愿有佳形美容的造物主,应该也是墨面的样子吧。这里的弟兄姐妹们把造物主看做家里人那么亲密呢。
戴明:墨面的地方,墨面的人,墨面的造物主。我来了快一个月,越来越发现自己没白来,这儿原始淳朴,还是传统农林环境里的人朴实厚道。
裴牧师:你浪漫啦,要不得的浪漫。本来,情况和你说的完全相反呢。这里水泊山林,几百年前可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啊。
戴明:哦?
裴牧师:我有本这里的旧地方志,你应该拿去看看。你注意到了吗,这一带和《水浒传》里的地貌类似。
(这时开始,有淡淡的雾气从舞台左侧方向飘来)
戴明:嗯,倒是……山前是大片湖泊水荡,渔船出没,过了湖荡,就是这片交通闭塞的山林。
裴牧师:这里自古民风强悍,当年这里的墨面可是李逵式的、一路板斧疯砍过来的墨面煞星啊,明朝末年才开始不一样了。
戴明:(兴趣盎然地)怎么会变化的?
裴牧师:你做过环境史研究,我先请教你一件事。
戴明:说吧。
裴牧师:旧地方志上说,本来这里比较干燥,明朝末年起,云雾渐渐多起来了,气候温暖湿润了不少,树种也开始渐渐变化,广玉兰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越长越多的。这是什么原因?
戴明:这……下次回城里我再查查史料,应该和前面大片湖荡的形成有关吧,前水后山,空气回流会比较活跃,容易形成云雾。还是请你说说这儿人的变化吧。
裴牧师:你知道的,基督教第三次传入中华,是明朝的天主教。学术界说来说去,利玛窦们对徐光启等士大夫的影响,岂不知信仰还在另一头深深扎根啦——在墨面这一头。
戴明:哦?
裴牧师:都说社会最底层是农民,其实,从江南到这一带社会最底层的是江河湖荡的渔民,这十几万内湖渔民世世代代以船为家,甚至岸上的农民都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连岸上固定的家都没有。这些渔民世世代代四处飘泊捕捞鱼虾为生,没法上岸读书,所以他们自古以来全体文盲。
戴明:这样,他们自然是和主流文化距离最远最边缘的人群。
裴牧师:其实他们和“主流文化”几乎没有关系!所以浩如烟海的中华史料对他们几乎没有记载。奇妙的是:明朝后期,“西来孔子”汤若望他们进入这群墨面渔民中间,渔民们几乎全部皈依了天主教直接进入了新文化的核心,世世代代直到如今。他们其实是华夏最早一批集体皈依基督的群体。
(这时从山顶方向传来了一阵阵用铁器凿刻石头的声音,裴牧师往山顶方向眺望着,戴明则突然激动地来回踱步思考著什么。)
戴明:这可是一件意味深长的大事情,从来没听说过的群体历史。
裴牧师:就是啊,不可思议。公共学术界几乎没人提及此事。
戴明:一个二个“历史名角”就能养活一代代一群群“研究者”,关系十几万人几百年的传奇历史、记载和研究却完全空白,多势利眼多瞎眼的学术界啊!
裴牧师:我也是到这儿认识了钱老神父以后才知道的……对了,戴明,你不是特別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吗?《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小说,还有雨果的《悲惨世界》,你常挂在嘴边。告诉你,这里不仅有山上山下的古老信仰群体,还有中华自己的佐西马长老、卞福汝主教,就是服侍这些渔民山民的钱老神父和老牧师啊……
戴明:真的?那我撞上宝库了!你得给我好好说说他们的事。
裴牧师:要说的,他们的故事匪夷所思,太精彩了——哎,你听到了吗……
(裴牧师指著山顶的方向。)
戴明:赵爷爷一早又在山顶叹气树那儿刻石碑了。
裴牧师:是啊,赵爷爷就是下面湖区的渔民天主教徒,他最熟悉钱神父啦,他们一起去青海劳改农场三十几年,一起回来。他一直陪着老神父直到老神父去世,你应该好好采访他。还有,采访广锁妈叫她好好给你讲讲她父亲老牧师的故事。
戴明:一定!是啊,接下来这山里的基督新教教会又是怎么起来的?
裴牧师:是在清朝后期开始的——不过这段历史以后慢慢聊。今天正有时间我想先问问你自己眼下的事情——你来的时候说,体验一个月生活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生活。现在一个月了,怎么样,回去?……
戴明:回去?回哪儿去?城里?裴牧师,我离开亲情家庭就活不下去了。可是现在,我外婆母亲都去世了,城里已经没有我真正的家了。
裴牧师:你那没有出嫁的女儿呢,我看她人挺好的。
(戴明一反文质彬彬的样子,一下子变得神经质起来。他大步跑到树下,背对着观众,痛苦地绞著双手。裴牧师看此情景,双手合十默祷了几句,然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戴明肩膀。)
裴牧师:弟兄,给我讲讲你家的情况吧,你一直欲言又止,现在该和牧师说说心里话了,不要像刚才那位不会笑的姐妹——把事情都窝心里。
戴明:我……你不要笑话我……我得……得先指挥一段交响乐才能说……
裴牧师:没问题,怎么会笑话你,我完全理解。
戴明:你……这也理解?
裴牧师: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月,好多次看到你一个人躲在静悄悄的地方做指挥家呢。有一次广锁和我一起走,远远看到你一个人在岗子那边指挥,把广锁吓了一跳,他说:“戴老师来了这边,怎么也有点疯劲儿啦?”我给他解释了一番:大城市里有一种文化活动叫做交响音乐会,戴老师大概是好久没听交响音乐会了,就自己这么指挥一番过过瘾。这么解释了,广锁还是不明白。
戴明:你怎么一看就明白了,你也……
裴牧师:哪里哪里,我喜欢听交响乐,不过没你这么大的瘾,我是看潘霍华的《狱中书简》才知道,你们这种超级爱乐者还会这样过瘾。潘霍华关在监狱的时候也这样指挥过“交响乐团”的。
戴明:以前都是和母亲一起听的,常常和她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在家里听CD唱片。现在,她不在了,受不了啊,比坐牢还痛苦,一个人连交响乐都没法听了。后来发现,在想像中指挥交响乐团,用这种方法才重新开始听起了交响乐,挺过来了。心里痛的时候,这么指挥一段,就稍稍缓解了些——
(裴牧师轻轻拥抱了一下戴明。)
裴牧师:指挥吧,今天你指挥哪一段呢?
戴明:(思忖片刻)圣桑《管风琴交响曲》中最精彩的那段吧。
裴牧师:你说的是……《神圣的宁静》,好啊!
戴明:有时我想像是在正式的音乐会上指挥,有时我想像是在交响乐团的排练厅指挥。今天,我们算是在排练厅里吧。
裴牧师:行。
(戴明走到树林边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伫立片刻,似乎进入了角色,然后返身走到舞台前面向观众仿佛面对着交响乐团,他轻轻举起“指挥棒”。)
戴明:乐团注意,我们继续。(他一本正经地指挥起来,圣桑第三(管风琴)交响曲第二乐章的这一著名片段音乐在全场回荡。在音乐声中,他一边指挥一边对着“交响乐团”大声提示著——)
管风琴——呼召……
絃乐队——回应……
呼召二……
回应二……
呼召三……
乐队和钢琴四手联弹——主题
管风琴——主题辉煌再现……
好的,我们再来一遍,主题部分要更加宏亮庄严。我只做手势提示三个呼召和回应——主题。(接下来,这段音乐的再次出现。戴明右手高高举起,随着音乐进行像模像样地伸出手指做出段落示意,左手则打着指挥节拍——
“一……一……二……二……三……主题一……主题再现……”
这段音乐完成后,其延续部分音量变小继续著,戴明慢慢垂下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音乐声渐渐轻轻,成为舞台的背景音乐。裴牧师走上前去,轻轻鼓掌,一本正经地和戴明握了握手。戴明直接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戴明:你不会认为我有病吧。
裴牧师:有病?我们都有病,我们都是人生战场上下来的,都罪痕累累血迹斑斑。这样的音乐才能洗涤我们的罪孽包扎我们的伤口,鼓励我们持守和平。
戴明:是啊。现在,我可以和我的牧者说说心事了。
裴牧师:坐这,慢慢说。
(两人在舞台前的一对树墩上坐下。)
戴明:先说我女儿吧,她让奶奶熏陶着,从小就喜欢欧洲古典音乐,后来牛津提供全额奖学金邀请她去读博士。很多学校都要我去讲座,要我讲讲一个穷知识分子家庭怎么培养出了一个牛津博士生。这孩子,的确各方面都不错,可是万没想到,五年后她学成归来做了大学老师,她已经变成了现代西方人,不再是这里人了。她仍然喜欢欧洲古典音乐,还开了音乐欣赏的公共课。她教学好,科研好,教会生活也好,人人都说她棒,可大家不知道她有了一个新的前提:个人,个人的绝对独立性。虽然是大城市里人,可是我们全家和兰林山里人一样,把家看做命根子。家里有人离开家的时间稍稍长了,长辈就会叹息一句古老的江南民言——“最是撕心人想人”。
我少年时被冲昏头脑,离开家去了黑龙江,火车一开就后悔了,从那天开始,我用了整整十五年全部时间专心致志苦干才回到外婆母亲身边,整整十五年啊,就像一个蒙冤的囚徒专心致志用了整整十五年时间才挖成了一条逃出监狱的通道!可是她……我女儿,变成现代西方人。她喜欢一个人独住,保持在离我们十里路外的距离,一个星期来看我们一两次,客客气气的,礼貌周到。然后我母亲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她仍然一个星期来看我一两次,客客气气的,礼貌周到。她说她已经努力做得最好了,欧洲人做儿女的一个月一年回来看长辈一次两次是很普遍的。她说这是现代文明——人要保持独立性,没必要粘在一起,而这就是毁了我的一种现代文明。我知道现在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牛津、伦敦,多好啊,可是伦敦夺走了我原来的那个女儿、那个舍不得家的孩子,牛津吃了那个孩子,吐出来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现代文明修养、素质、尊重人权、热爱自由、环保、热心公益,什么都好,太好了,可是没有了起码的一条:她不需要那种天天有人等她回来的家了……这太悲惨了,没有了这一条,怎么做人,这还是人的日子吗?
(说到这里,戴明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胸脯,裴牧师握住了他的手。
山顶方向又传来了赵爷爷单调的凿石声,随后,疯子的呐喊声从更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裴牧师:戴弟兄,你应该再找个妻子成个家,你很需要一个家呀。
戴明:找过,朋友们介绍过。今天,婚姻首先是一桩经济事务。社会婚介干脆成了一个半诈骗性行业,骗子多如牛毛,都好像经过统一培训。教会也关心我,教会介绍的至少不是骗子,这已经万分珍贵了。可是有一条;“根本利益”,这是所有人的绝对前提。我是战场下来的人,欠着倒下去的人重债,我已经没有精力满足她们正当的利益要求了……
裴牧师:那么接下来—–
戴明:……这里,兰林,有这么好的大家庭,人和人朝夕相处守望相助的大家庭。我想在这长住一段时间,把资料搬上来,一边继续研究,一边参加一些体力劳动,当然有时候还得出去讲课——
裴牧师:嗯,而且这儿离你女儿工作的城市也不是很远。
戴明:是啊,我不能远离她。我被允许半个月可以去看她一次——
(疯子的呐喊声再次传来,声音响亮了一些,赵爷爷的凿石声也更加有力了。两人不禁再次侧耳倾听。)
裴牧师:戴弟兄,你听这喊声……外面现代世界的整体情况……你怎么看?
戴明:正在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战争,一场每个人都被卷入的战争,一场几乎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其他人的战争。整个世界早已变成了战场。比起这场世界大战,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只是局部战争。按着神学,你会说,一切是因为罪,是的,罪的发生是这没完没了世界大战的总源头。但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家,真正的家,真正家的撕裂破碎、难以重建,是这场世界大战的直接原因。
人靠什么活着,人首先得靠爱活着。家,就是爱的起码确定。没有了真正的家,也就没有了确定不疑的爱。家,会被战争、暴力、专制毁灭,也会被各种文明的谎言包括浪漫的谎言粉碎。於是,亲人成了客人,熟人成了陌生人,最终对于每个人,他人越来越不像人了越来越成了某种东西,他自己也会慢慢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最终是全部变成某种东西。没有了真正的家,人必然成为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后,人和人之间剩下的只有交易和欺诈、冷漠和仇恨。这就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原因。
裴牧师:(激动地站起来)戴弟兄,你的看法值得好好研究,我们以后好好深入讨论。
戴明:好的。但是裴牧师,比我们好好讨论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你们在兰林创立的这个团契,这来自新教天主教东正教十二个户人家组成的大家庭,现在我也算一户吧。感谢主,让我遇上、加入这个大家庭,我有了活下去的依凭。
裴牧师:是啊,天父首先是我们的天父而不是我的天父。今天,没有圣爱连接的大家庭,小家庭已经越来越难以延续,是早晚要名存实亡甚至毁灭的。
戴明:因为今天的危机是整体性的,只有这种对生活整体性的重建才可能响应这种整体性危机。在那么庞大复杂的大千世界里,兰林这事情还不如芝麻绿豆大,但是,我觉得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吃人世界大战的终止只能从这样大家庭的重建开始。
裴牧师:弟兄,今天很需要这样的整体性思考探索,我没有你想的这么深入。我是不是身在庐山中不识真面目了。
(这时,舞台右侧先是传来了几声毛驴的叫声,然后是踩着落叶层的脚步声、章姐妹和广锁的对话声—“广锁,把毛驴拴这儿吧。”“哎……章姐妹小心——”“我背卢姐妹过去。”接着,广锁走在前面,东正教徒章姐妹背着一个中年妇女紧随其后,从右侧走上舞台。章姐妹把中年妇女卢姐妹小心翼翼放在一个树墩上,然后蹲在地上,让卢姐妹靠在她怀里。裴牧师和戴明赶紧走到她们跟前。)
广锁:裴牧师,我妈呢?
裴牧师:刚才来了个姐妹,你妈妈带她到岗子那边说事去了。卢姐妹老毛病又犯啦?
广锁:又犯了。
裴牧师:广锁,你快进屋去把你妈替卢姐妹一直备著的那汤药温一温。
(广锁转身跑进马槽屋。)
章姐妹:卢姐妹醒醒,我们到家了。
裴牧师:章姐妹先不要唤醒她,她这精神分裂症要是猛地一醒,又会狂躁不安大叫大吼的,你就让她这么依着,等会儿喝了汤药,就会好些的。我们站开点,让卢姐妹多透透气。
(裴牧师和戴明走到舞台前方的树墩坐下,裴牧师默祷片刻,然后两个人低声交谈了起来。)
戴明:卢姐妹的家里人呢?
裴牧师:她老家离这儿很远,是老牧师把她带回来的,可以说是把她从死里救回来的。我也经历了那事情。
戴明: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牧师:老牧师生前啊,每年都会出去做一次长途步行布道,那年我刚从神学院毕业,就跟著老牧师实习,我们一直往北走了一个多月,到了卢姐妹那个村子。我们是黄昏时候走进那个村子的。卢姐妹是那个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大儿媳妇,后来听村里人说才知道:那家人口多,卢姐妹孝敬老人,里里外外操持一大堆家务,全村数一数二的好媳妇啊。可她有一个大毛病……
戴明:她早就有这毛病?
裴牧师:不是的,卢姐妹那时没有这精神分裂症。她那毛病……怎么说呢,农村人把那个……叫做“缺心眼”,(裴牧师不知怎么表达,有些着急,用手比划着)就是……心地太简单,被人忽悠也不知道,例如,会回答別人的任何问题,哎,我看,我们基督徒中间不少人就容易犯这个傻毛病,好心正好被人利用,然后遭人践踏,这就叫“缺心眼”啊!
戴明:明白了,我们中间犯这病是不少,我以前也犯过,甚至在教会里面都犯过,怎么才能对严酷现实保持清醒头脑又实践圣爱?太难了。你继续说。
裴牧师:这卢姐妹的男人生性粗野凶狠。以前的乡村,还没有水污染问题,乡村妇女每天都会聚在附近河边,上午洗菜下午洗衣服,边洗边聊,这就是她们的社交聚会。有些人,不但喜欢损人利己,还喜欢不利己也损人。每个村里都少不了那样“聪明”冷酷的女人,聪明还可以用来践踏別人图开心,这个村子也是一样。每天妇女们聚集河边的时候,只要卢姐妹一出现,那河边就热闹了。那几个“聪明”女人会凑上来,向卢姐妹问这问那。卢姐妹缺心眼啊,问啥答啥,连夫妻两人房间里的事情,她也照样有问必答,实在太傻啦……
戴明:(愤怒地站起来)太坏啦,太傻啦,太缺心眼啦。这傻姐妹啊……
裴牧师:悲剧是必然的,她的这些答话在村里传开了,最后传到了他男人耳朵里,於是就是一顿毒打,总是打得她好多天都起不来。只要她伤好了一点,还是要继续忙家务啊,还是要去小河边呀,河边的那些聪明女人还是故意问她,缺心眼的她还是一五一十回答,然后又是传到她男人耳朵里,然后又是一顿毒打。就这样,只有两年功夫,一个年轻力壮的女人,就像肉搏战下来的重伤患,已经不成人样了。
那天我跟著老牧师一到那村口河边,就见她浑身是血躺在那里。我们赶紧上去问出什么事了怎么没人来救治。村里人都远远望着,说那个女人被她男人揍了扔河边的,全村人都害怕她男人,像头野猪一样,不许任何人去救治。大家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老牧师赶紧耳朵凑著她鼻孔手指搭她脉搏,觉得卢姐妹好像还有点气息。老牧师出门总带着她女儿准备的内外伤草药的,就赶紧拿草药给她敷了伤,二话不说又赶紧雇了辆毛驴车往县城医院赶。一定是主和我们同在的正气镇住了那个魔鬼似的男人,那个男人远远楞着,竟然没有上来干涉。就这样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抢救过来了。这回她不缺心眼了,死活也不肯回家了,我们就带她回到了这山里,可是她从那起落下了这精神分裂的病,过一段时间就会发作,广锁妈的汤药可以让她镇静一下,但是没法根治,我们只能为她祷告。
(这时,一直在小心照顾卢姐妹的章姐妹叫了起来。)
章姐妹:裴牧师快来,卢姐妹好像要醒了!
(裴牧师和戴明立即赶了过去,卢姐妹渐渐醒了过来。当裴牧师与戴明跑到她们跟前时,她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开了——)
卢姐妹:这是哪?这是哪?又要洗衣服啦?又到河边啦?俺不上这,俺不上这,她们又该问俺了,俺不会瞒事儿啊,俺一说又要挨男人揍了,俺害怕,俺害怕啊!俺不回婆家去,俺男人把俺往死里揍,好像俺是喂驴的豆饼,俺受不了啊,俺不回婆家,俺没家啦。
(戴明和章姐妹一起想把卢姐妹拉回树墩坐下,但是卢姐妹挣扎著,裴牧师上前阻止他们两个——)
裴牧师:不要拉住她,还是让她发洩一下好。章姐妹你快去屋里帮广锁把药拿来。
(章姐妹跑进马槽屋,戴明退后了几步,裴牧师双手合十低头默祷著。卢姐妹则又手舞足蹈地大声说了起来——)
卢:哈哈哈哈,俺活过来啦,老牧师救的俺,老牧师带俺回家啦,俺有家啦(她突然又紧张地左顾右盼)这是俺家吗?(看见裴牧师,她赶快跑了上去,拉住裴牧师的手)哎呀裴牧师,这是俺家,哈哈哈哈,俺这就放心啦。裴牧师你和老牧师救的俺,你知道吗,那回俺正漂在小河上面从云彩里往下瞅呢,俺瞅到你和老牧师给俺敷药,瞅到你们找毛驴车把俺抬上车,俺离开那吃人地方了,俺心里暖和了,俺从没那么暖和过。俺就像鸟似的飞著(卢姐妹摆动着双臂学鸟飞翔的样子),跟著你们的毛驴车飞,你猜怎么着,俺旁边还有个穿白袍的小孩也在飞呢,俺心里一热就掉下去了,就掉你们那毛驴车上了。哈哈哈哈,俺又活了,复活了,俺最喜欢过复活节。(她又注意到了戴明,跑上去拉住戴明的手)城里来的弟兄你也在这里啊。前些年俺到城里打工,在一个大楼里做保洁工,那楼里和你一样戴眼镜的特多,別看你们书读得多,有些大事儿你们傻著呢,那次正赶上复活节,多高兴的事儿啊,在俺这儿,复活节俺高兴得就像小时候过年似的。俺就问那些戴眼镜的,你们怎不过节呢?他们都不愿听俺说的,傻不傻,哈哈哈哈,他们不信主复活,他们才缺心眼呢——
(这时广锁端着一个大茶缸,和章姐妹一起,急匆匆从屋里出来跑到卢姐妹面前。)
章姐妹:卢姐妹快喝药吧。
卢姐妹:(愣愣看着她)喝啥?喝啥?
广锁:卢姐妹,这是我妈给你准备的药,你忘啦?
卢姐妹:广锁妈?她人呢?她人哪儿去啦?
裴牧师:广锁妈在接待医治人忙着呢,马上就回来。
卢姐妹:(看看裴牧师,端过茶缸打量了一番)哦,广锁妈给俺预备的,俺喝,俺喝!
(卢姐妹一口气把药全喝了下去,还把茶缸口朝向着大家炫耀了一下,满意地看了看,嘻嘻笑了起来)
卢姐妹:看看,全喝完了,俺听话全喝完了。
裴牧师:卢姐妹,每次喝完药,广锁妈都叫你去躺下睡一会儿,是吧?
卢姐妹:(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全身舒缓了下来)俺听话,俺去睡,俺听广锁妈的话。
裴牧师:广锁,你和章姐妹带卢姐妹到屋里去休息吧。
(广锁和章姐妹带卢姐妹进屋,戴明感慨明目送著他们。)
戴明:人践踏人、人吃人,从宫廷庙堂到穷乡僻壤都是这样。可是在兰林,竟然有老牧师和广锁妈广锁这样的一家三代人,这样专心救人的人,奇迹啊。
裴牧师:是啊,奇迹。如今不止是兰林,山上山下方圆这一带,谁心里受不了了都会来找广锁妈倾诉,请她代祷。广锁妈和老牧师一样,有主的特別恩赐,特別能安慰人温暖人的恩赐,赶鬼、医治的恩赐。她一年到头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人吶!广锁干活剩下的时间,就帮著他妈妈采药制药送药、照顾人。要不是上帝的恩典,要不是亲身经历,现代城里人根本无法想像乡野底层有这样的生命,可是……(裴牧师突然压低了声音)可是戴弟兄你知道吗,广锁妈自己却很不幸,非常不幸。
戴明:稍微听说了点,我新来,不好意思多问。
裴牧师:这山里树多,山里的男人都会木匠活。广锁妈的男人和弟弟都是好木匠,生广锁那年,两个木匠接了个活儿到大老远的北边去。进城没几天,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二十几年了,还是没有一点下落。
戴明:哎,是这样啊……怪不得许多次看到广锁妈早晚站在屋前站在路口等着啥……
裴牧师:是啊,她在等她弟弟呢,天天这么等,等了二十几年,一心一意等着弟弟回家……
戴明:(感慨万分地)哎,家,真正的家,就是这样永远有人在等你的地方—–
裴牧师:是的,不懂放弃、永远等待,即使从人间等到天堂——
(远处再次传来了疯子的呐喊声。广锁从屋里出来。裴牧师戴明和广锁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呐喊声传来的方向侧耳倾听片刻。)
广锁:(指指屋里)卢姐妹睡着了。
戴明:(指著传来呐喊的方向)广锁,疯弟兄今天怎么样
了?
广锁:他病了,可还是到处跑。
戴明:能不能別让他这么跑了?你这把锁还锁不住他吗?
广锁:哎,不成啊。打从他来这,我们试着用链子锁过他两次,可锁著他,看他才真惨哪。他跑惯了,锁着,是遮风避雨,可他更难受啊。我外公就再不许人锁著他,说,我们这里有句老话,“是家不上锁”。
戴明:是啊,这儿,十二户人家连门上的锁都没有。只有广锁弟兄的名字里带着“锁”。
裴牧师:这里老传统,在孩子名字里加上“锁”的不少,就希望孩子和长辈一直生活在一起。
戴明:裴牧师,今天我忍不住又想问了,那疯弟兄的家人呢?他怎么成了这样的?
裴牧师:他是远方淮河边上的人。听说他们家世世代代会出个疯子,那地方自古有一种残忍风俗,疯子要是到了成年还没有好,就会用高粱秸扎个笼子,把人装里面,那种笼子比铁笼子还韧实,然后就把人连笼子泼煤油点火一起烧了。
戴明:真的?太残忍了!
裴牧师:当然是真的,太残忍太悲惨了!这是个悲惨世界,除非亲身遭遇,每个残忍的角落多少残忍的事情,都是不在场的其他人永远无法想像的。
广锁:是真的?
裴牧师:……后来,政府禁止这事情。可是,要吃人,总有办法。在乡村的死角里,种种悄无声息除掉疯子的办法反而更加残酷了。那年,疯弟兄快成年了,他爸看他还疯着,就偷偷把他牵到这山里交给了老牧师。他爸以前就认识一路布道的老牧师,明白到了这时候,只有在这里,他儿子还有希望活下去。
戴明:那以后……
裴牧师:那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是老牧师、广锁妈、广锁一家三代人,和弟兄姐妹们一起照应著他。
戴明:广锁,你怎么个照应法的?
广锁:(憨厚一笑)每天早晚找他一回,看身上湿不湿,要不要换一下。带去吃的,只能给他一天的,剩一点儿,他都喂鸟了。山里的鸟都认识常常一群群跟着他。等会儿我还要去看他一趟,他病的时候,我妈让我带了药多跑几趟。
戴明:(感动地)广锁,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看他,行吗?
广锁:行。
裴牧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广锁的手)对了,还有件事儿!
广锁:啥事?
裴牧师:你……是不是又想到那边煤窑打工去啦?
广锁:(有些狼狈地)裴牧师,我……我打一个月短工就回来,行不?不干长的,我想……
裴牧师:想挣钱带疯弟兄去城里治病?可那小煤窑太危险,你怎么能再去那里挣钱?!那是血矿啊!
广锁:可咱这儿难处越来越大了。下面煤窑最近缺人,听说现在干一个月就可以开一万块工资,我干一个月马上回来,一天也不多待,行不……
裴牧师:不行!绝对不行!那小煤窑已经出了好多趟事了,听着弟兄,绝对不让你去……
(广锁低下头。此时,从舞台左侧由远而近传来了几个人脚踩落叶的错落脚步声,然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老同学裴牧师,老同学!” 郭谷兴冲冲走上舞台,他身材高大,衣冠楚楚,保养得非常好。他后面跟著两个人,叶老板,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身高档的野外运动服,戴着墨镜,用透明纱巾包着头。她身旁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戴着一副墨镜。郭谷大踏步走到裴牧师面前,热烈拥抱他。)
郭谷:哈哈,老同学,又见面啦。
裴牧师:郭谷,来啦。爬山累了吧,快坐。
郭谷:还行还行,正好锻炼减肥,哈哈……哦,你妻子叫我带了一些东西。哦对了,我先介绍一下……
(这时舞台右侧也出现了喧哗的人声,广锁妈和王芳、王芳婆婆一起走上舞台。王芳婆婆兴高采烈地跑在前头,扬著手和大家说——)
王芳婆婆:裴牧师,我儿媳妇笑了,我刚才见她笑了一下,头一回啊!哎呀呀广锁妈,真是感谢主,你怎么就让她笑了呢!?
叶老板:可怜啊,可怜的地方,可怜的人。
(陌生人突然的讲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舞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叶老板缓缓取下墨镜,这是一个相貌漂亮的中年女人。)
郭谷:哎裴牧师,我介绍一下,这是加拿大来的投资开发商叶春小姐叶老板。我这次主要是为了陪她来的。
裴牧师:开发商?开发?怎么,郭牧师,你来,原来是要……又要赶我们下山啊?
郭谷:別这么说嘛,发展经济、动迁安置,我也是来配合工作……
(叶老板把手高高地扬起,大声地说道——)
叶老板:山里的乡亲们,既然郭牧师下车伊始直奔主题,时间就是金钱,我也下车伊始开门见山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兰林这个地方要投资开发了,你们得全部下山!你们不能在这儿住下去啦!
(大家在震惊中群雕般一动不动伫立,看着这个陌生女人,鸦雀无声。这时,远山又传来了赵爷爷的凿石声和疯子的叫声,嘶哑凄厉……)
落幕,音乐声起——美国黑人灵歌《深深的河》并且指定必须用斯托克夫斯基指挥合唱团交响乐团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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